“你胡說,你胡說!”仇東時眉毛倒豎,臉色青紅交替,指著高時惡狠狠道:“我父親是百里無極,是被你殺害的百里無極,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高時冷笑道:“是嫂夫人告訴你的,所以你的身世只有她一人知道,你到底是誰也是由她決定。”
仇東時雙腿踉蹌朝后退了一步,回想起這些年駱歆心對自己的種種,腦袋如被雷擊般嗡嗡作響,轉過頭看向這個養育自己二十多年的母親,顫聲道:“娘,您跟我說的,我爹是百里無極,東方魄和高時是我的殺父仇人,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來的…”眾人此刻恍然,原來仇東時這個名字竟有如此深意。駱歆心深吸一口氣,勁量平復心情道:“時兒,你別聽他胡說。他這是怕你繼承教主之位,若你不是百里大哥兒子,就無法繼任教主之位,他的位子才坐得安穩。”仇東時恍然凄笑道:“對啊,原來如此…”他朝著高時呵斥道:“高時,你這么做無非是不想我繼任教主之位,你以為我會信你嗎?”他語氣中略帶顫聲,有些不堅定,甚至說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心里的擔憂。
“高教主!”馮易煙陰冷道:“當初可是你說他是教主兒子,我們才奉他為少公子。可現在你卻又說他不是教主的親生兒子,若不給我們一個合理解釋,怕傳出去這是讓天下人恥笑吧。”他言語間大為不善,像是遭受蒙騙欺辱一般,陰鷙的眼神讓人寒氣過背,涼透心房。
高時嘆氣道:“馮先生,這事情緣由,讓我慢慢道來。去年,不笑魔崔顏帶這嫂夫人和此子上山,說是找到百里教主的兒子。我見其有信物長命鎖,又身負吸功大法,而且嫂夫人如此篤定,就不疑有他,認為他就是百里教主的兒子,這是上蒼庇佑我教。”光憑著長命鎖這一點,仇東時的身份即可成了一半,眾人也就不疑有他。馮易煙卻道:“那你又是怎么懷疑他不是教主的兒子?”高時笑道:“此事說來也湊巧。馮先生可記得幾個月前歐陽靖等一眾人撤退,咱們在議事廳喝酒商議之事嗎?”
其余散仙點點頭,那夜他們商議今后要如何對抗天下英雄,高時提議暫止干戈,但此仇不能就這么算了。一面讓八散仙前往孔家莊,給敗退的群雄以武力震懾,而另一面,讓此次沒來得及回山護教的弟子偷襲江湖個門派,讓他們知曉蒼云教的勢力之廣。那夜商議定后,幾人把酒言歡,喝到了第二天。
馮易煙雖滴酒不沾,但這是八散仙二十多年后首次相聚,不禁懷念多喝了幾杯,他點點頭道:“確有此事。”高時道:“當我提出與中原門派止戰的意見時,大家還記得是誰提出相反意見?”馮易煙不假思索道:“是仇東時。他說那些正道人士卑鄙無恥,若跟他們和解,敵強我弱,是給他們喘息機會,固而不贊同止戰,當一鼓作氣將歐陽靖等人消滅。他此話也有幾分道理,雖帶有幾分私仇。”高時道:“馮先生果然記得清楚。當時我也覺得有理,我教隱藏這么多年,那些正道人士依舊不肯放過我們,這次還大舉興兵,若放過這次機會,難保他們日后傾巢而來,重蹈當年覆轍。但我時刻記得百里教主在位時常說,止干戈方為長久之道,所以我才做此決定。”他提起百里無極,眾人不禁喟然長嘆。高時繼續道:“既然百里教主能有如此見識,想來他的兒子也不會是如此見識短淺之輩。”馮易煙卻不贊同道:“仇東時從小背負仇恨,豈會能如此大度。怕是換做他人,也不能如此吧。”高時道:“后來我也是如此想,就自嘆喝多亂想,自討沒趣。可席上吳罡的一句話卻意外點醒了我!”吳罡不明所以,他向來胡話多,又怎會記得說過什么話。
“我說了什么?”
高時笑道:“那日我們大醉一場,你酒中仙名不虛傳,在場除了閻羅王無人是你敵手。你酣醉之時,曾向仇東時提杯,可他已略帶醉意,坦言不勝酒力,只淺嘗一口,當時你還極為不高興。”吳罡拍腿叫道:“確實有這么一回事,喝個酒扭扭捏捏的,跟老馮、鬼影子一樣,甚為無趣。”馮易煙怒道:“貪杯誤事。”吳罡白了他一眼,卻道:“這又能說明什么?”高時說道:“你還曾記得當時你說了一句話嗎,就是這句話才點醒我。”吳罡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道:“你就別買關子了。”此時秦之槐緩緩道:“喝酒如此娘們,忒沒意思。你可半分沒有百里教主豪飲的氣魄,奶奶的,跟你喝酒不痛快!”他平時仙風淡然,不會出此市井之言,他模仿吳罡語氣用詞,別人聽來不禁莞爾。
“對對,我好像這么說過。”吳罡忽然拍了拍腦袋,道:“這有什么不對嗎?”高時道:“百里教主豪氣干云,可咱們眼前這位少公子的冷峻深沉大相徑庭,若平時我也不會刻意在乎。可當天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忽范疑,仔細打量他的相貌,與百里教主并無半點相像,而且也不像教主夫人,當時我便心有疑惑,仇東時只憑一片鎖片就認定是教主兒子,未免有些太草率了。這鎖片雖是真的,也極有可能是從真正的少公子身上摘下來,給他人做嫁衣。”他瞧了教中弟子不敢相信的眼神,道:“當時我也只是突發奇想,這龍生九子,相貌各異也是常事,就沒有繼續想。可后來仇東時一直揚言對正派作對,我就越想越不安,生怕他成了別人控制的棋子,就讓手下弟子去調查他這些年的行蹤。”
秦之槐聽罷捏須道:“他們母子多年不斷搬遷,若要追查,線索極少,只怕要下不少功夫。”他此話頗有深意,僅僅因為一句話就去調查,未免有些過于在意。高時卻道:“為了本教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這樣做。”秦之槐道:“那教主可查到什么,所以才選在今天向眾弟子公開。”高時喟然道:“我本不愿如此。其實誰做教主又有什么分別,只要遵循百里教主遺志,亂世救民,盛世隱身,我高時隨手將教主之位拱手相讓。可若是想窮兵黷武,讓弟子白白犧牲,我決不能坐視不理。”他說的大義凜然,言下之意是駱歆心一心為了私仇,挑唆仇東時接過教主之位,欲以教中力量覆滅東方家,才構陷他是東方家奸細一事。
眾弟子聽得云里霧里,都不知道該相信誰。仇東時一時間也沒了主意,看向駱歆心,畢竟身世之事,他自己也不清楚。駱歆心怒道:“高教主果然善于巧辯,你說時兒不是百里大哥兒子,可有證據?”卓羽離忽道:“高教主,我卓某人負責情報多日,卻從來沒有知道你調查他們,你是繞過我秘密調查?”高時也不隱瞞,道:“此事由我高某人一時興起,若知道人太多,反而引發猜忌,所以派人偷偷調查,高某在這里向你賠罪了。”卓羽離沉聲譏諷道:“看來本教中還有其他情報人,居然比我還厲害,竟能查到蛛絲馬跡。”馮易煙壓低聲道:“鬼影兒,你居然也查了他來歷?”卓羽離道:“為何不查。我不想聽命一個來歷成迷的人。可惜啊,我本事不濟,比不上高教主的探子,看來這是要退位讓賢了。”最后一句是他有意說給高時聽的。高時卻道:“卓兄說笑了,你剛接手情報,人手自然沒有用得熟練。”卓羽離“嗤”了一聲,道:“技不如人。”然后歪頭一邊,不予理會。
下邊的閻羅王低聲問道:“崔不笑,他們是你找回來的,你可有什么證據?”崔顏搖頭反問道:“除了鎖片外,難道還能有其他證據?”其實他們心里都知道,這失蹤多年的人,只能憑借信物確認身份了。
高時道:“那既然如此,我就將我查到的線索給大家講講,大伙也自當明辨。嫂夫人自從二十多年前在蒼云山消失后,期間在也沒有她的蹤跡,直到去年,崔顏在洞庭湖尋得他們蹤跡。我也由此入手查證。由于嫂夫人居無定所,所到之處多則五年,少則三個月,追查起來比較麻煩。好在一直侍奉嫂夫人的兩位家臣樣貌怪異,周圍人記得清楚,就這樣,我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嫂夫人帶著仇東時下山后,第一個抵達的地方便是蘇州。”駱歆心心罷心頭巨震,臉色煞白,緊咬下唇,在一旁攙扶她的蘇媚瞧得一清二楚。
卓羽離道:“我派人調查也就到此為止,也一無所獲。”高時點頭道:“本來我以為查到此處線索就斷了。可是我的人卻給了我一個消息,讓我有了新的突破。”
“什么消息?”
“嫂夫人第二個地方是杭州,而且據推斷,她在蘇州帶的日子不足兩天。我也納悶,嫂夫人下山后馬不停蹄地趕往蘇州,僅僅待了數日便去了杭州,這是何故。而她在杭州一住便是五年,當時她帶的娃兒也漸漸長大,后來不知何因就搬走了。”馮易煙聽罷沉思道:“教主的意思是,嫂夫人是在蘇州偷換了人?”高時道:“不錯!”吳罡奇怪道:“既然嫂夫人要利用教主兒子助她報仇,又為何用真的換一個假的。”高時嘆氣道:“因為百里教主的兒子,早就隨著教主死在了蒼云山上了。她帶走的那個兒子,正是韋兄弟的兒子,她想利用教主兒子的身份重新號召教中兄弟,又不忍心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拿來做犧牲品,所以便在蘇州偷了一個嬰兒代替,讓他作為教主的兒子替她報仇。”
眾弟子一片驚呼,顯然這個消息讓他們極為震驚。而駱歆心反倒是冷靜異常,冷冷說道:“高教主說時兒不是百里大哥的兒子,可有什么證據?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拿別的孩子代替,這又從何說起。”高時略做思忖道:“既然嫂夫人問得如此詳細,那我就從仇東時的身世說起。”
吳罡顯然不信,道:“這種陳年往事,查起來千頭萬緒,孩童如此之多,若一個個查起來,要查到猴年馬月,你又知道誰是誰?”高時卻笑道:“這件事看起來難,但是只要抓住關鍵,一切都輕而易舉。我猜想嫂夫人要用年紀相仿的孩童代替,所以派人去查了當地官府檔案,查那一年蘇州城內所有失蹤的孩童檔案。”
卓羽離悻悻道:“難怪我查不出什么線索,原來是教主手眼通天,竟能從官府手上拿到案宗。”他略有些不悅,畢竟他身處情報頭領,高時作為教主查到的線索比他多,無疑是打他一記耳光。但他心里卻極為佩服,高時的情報觸手已經伸進官府中去,自己目前尚未達到,因為他剛接手不久,沒有數年光陰,是潛伏不進去的。再有就是高時的謀略,他能舉一反三,查找當年蘇州城內失蹤兒童,這確實是重要突破口,卓羽離自己卻沒有想到。
高時繼續道:“當年官府一共接收三十一宗兒童走失和死亡案件,有被拐賣的,有意外死亡的,有無故失蹤的,要追查起來,并不困難。”他頓了頓,道:“而我發現有一宗殺人滅口的案子尤為奇怪。死的是一家三口,是被人放火燒死,骨頭都被燒得所剩無幾。而這一家人原是本本分分的人,沒有仇家也不得罪人,為何會被人焚燒至死,甚至連骨頭都所剩不多,這當時是個懸案。而那戶人家,正巧有個足月小孩,而案發現場也沒有發現小孩的尸骨,所以我由此推斷,當年的那個小孩就是眼前的這個仇東時。”
駱歆心不以為然,冷聲道:“光憑這個就斷定時兒身份,我的高大教主,這樣的依據是不是太兒戲了,沒有鐵證,又如何證明那個孩子是如今的時兒。”
眾弟子也是默然點頭,這個全是高時憑一些久事推敲,沒有實在證據。高時卻道:“這個確實是我推敲出來的,沒有鐵證。但我敢問嫂夫人一句,眼前這個仇東時真的是教主兒子?”
“千真萬確!”
“有何為證?”
“長命鎖為證!”
高時忽然笑道:“好,我就等嫂夫人這句話。”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頸圈,銀晃發亮,上面有片銀鎖,道:“這才是百里教主兒子身上的長命鎖。當年我收殮教主等人遺體時也將他們遺物一并收了起來。而當我知曉仇東時非教主兒子時,我忽然想起來,所以去找了這些遺物。”他將這長命鎖遞給秦之槐,道:“玄機道人,請你過目。”秦之槐接過后打量一番,點點頭道:“不錯,這做工確是我教鐵匠親手打造的,錯不了。”高時道:“若要以長命鎖定身份,我手中這塊又如何呢?”
駱歆心忽笑一聲,不讓蘇媚攙扶,上前一步道:“高時,那我時兒身上這塊長命鎖是偽造的了?你大可讓眾人細看,看是不是出自我教匠人之手。”秦之槐卻道:“不用看了,他身上那塊也是真的。”此話一出,高時反倒有些微微發怔,失聲道:“他身上的也是真的?絕不可能,這長命鎖出自我教匠人之手,非普通銀匠能仿制。”秦之槐淡淡道:“貧道絕不會看錯,確實是一模一樣。”
眾人微微發怔,這一模一樣的長命鎖就不知道誰真誰假了。駱歆心忽然笑道:“高時,你自以為是聰明過人,憑這長命鎖就認定你當年所殺的人是百里教主的兒子而非我兒子。”高時驚道:“這是怎么回事?”駱歆心瞧眾人一臉莫名,嘴角上揚,道:“今日告訴你也無妨。當年百里大哥命人打了兩把長命鎖,一把是給了他的兒子,另一把卻贈予了我兒子。你手上的那塊,就是我兒子身上的長命鎖。”
高時不信,道:“不可能,你有什么證據?”這長命鎖上除了花紋樣式外再沒有其他標記,實難分不出來。駱歆心冷笑道:“你試試用火烤,上面會有字跡。”高時命人取來火折,將長命鎖放在上面烤,不久,背面便露出幾個細紋小字“贈韋念心”。
這韋念心正是韋風兒子的名字。
駱歆心獰笑道:“現在大家知道我所言非虛了吧。這蒼云山上死去的孩子就是我的兒子韋念心,而我帶走的小孩,正是百里大哥的親生兒子。現在大家對時兒的身世還有什么疑問?”鐵證面前,眾弟子也不得不信。
“高教主,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駱歆心像打贏一場勝仗似得質問高時,后者臉色陰晴不定,似怒非怒,仇東時看了極為痛快。他方才一直將心懸在嗓子眼,生怕自己身世并非如此簡單,如今鐵證面前,他才送了口氣。他朝駱歆心看去,后者對他點頭,他心領神會,得意道:“高教主如此用心,無非是不想我接任教主之位罷了。而他如此篤定我是假冒的,因為正是他相信在二十多年前親手殺了我父親和以為是我的韋念心。”
他忽然將話題拉了回來,矛頭依舊指著高時背叛通敵。高時雖折了一陣,顏面掃地,但對于這種無端的誣陷,他拒不承認,正色道:“少公子若想拿去教主之位,高某人無話可說。只需通過測試即可,又何必用這樣卑劣的借口來污蔑我。士可殺不可辱。”他說得正氣凜然,決然不懼。
仇東時笑道:“高教主,這回是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他忽然高聲道:“范堂主,將人帶上來。”八散仙后面的堂主們忽然有一人站了起來,拱手應道:“是!”凌楚瑜臉色忽沉,隱隱不安,心想:“難道是他…”
眾弟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吳罡問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仇東時笑道:“吳叔叔,待會人來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大約一盞茶功夫,范伯涵緩緩而來,身后兩人架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人緊縮其后。待他們走近了,吳罡搶先一步上前,將那人凌亂頭發分開,看清那滿臉污垢的面容,驚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