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是二次上山,凌楚瑜倒是輕車熟路。沿途遇到不少蒼云教弟子,他們也是應邀谷雨祭奠而來,凌楚瑜若無其事地與他們打招呼,好像極為熟絡,三散仙在教中雖有名望,可這些弟子只聽其名,不見其人,自然看不出略做喬裝的他們,也自然交談幾句。王如萱心性略為膽小,尤其是喬裝,生怕露出破綻,則是只顧低頭徑直而走,反倒有些格格不入。
約摸一盞茶功夫,五人來到大廳前的廣場,這里早就換了模樣,旗幡林立,在風中飄揚。廣場上人頭涌動,少說有千人,五人登上廣場往前走得兩丈有余,已是不能再走,前面黑壓壓一片人流。凌楚瑜邊跳邊朝前方望去,只見廣場中立有一個鼎,約摸需三人手拉手方能環抱一圈。上方香火鼎盛,煙氣裊裊上升。鼎前擱有一案,上有果品酒水,旁邊還有一些用稻草扎成牛羊豬狗形狀的祭祀物料。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凌楚瑜道:“貴教祭祀還當真與眾不同。”遠古時候動物珍貴,古人祭祀是用稻草扎成的草狗,焚燒以祭天。后來天子祭天,便用豬牛羊。現在祭祀,就算鄉村上的普通人家,也會買個牛頭來祭奠。蒼云教乃大教,祭祀竟然還是依循古法,以稻草結成動物做祭品,實屬罕見。
崔顏道:“我教規矩由古而來,每一代人都依法遵循。這祭祀心誠即可,何需在意祭品。三國時期,諸葛孔明平定南蠻,途中被波濤大江攔住去路,人不能渡,船不能行,大軍延誤。若依當地習俗,需以活人祭祀,方能安撫這洶涌江河。諸葛孔明不忍將活人祭祀,這樣有違天道,就用面粉做成人頭樣子,祭奠河神。河神被他此舉感動,江面頓時風平浪靜,大軍渡江,方能平定南方。”余秋白恍然道:“原來饅頭就是這樣來的。”王如萱道:“諸葛孔明一生為漢室江山,南平諸蠻,北伐中原,東聯孫吳,鞠躬盡瘁,讓人敬佩。尤其是以饅頭代替活人祭祀這舉動,使百姓免遭屠戮,此舉為天下蒼身積福積德。”崔顏嘆道:“這以活人祭祀陪葬是自古以來陋習,大到皇室大臣,小到封主富紳,殉葬人多至上百,少有數十,這動輒枉傷人性命之舉,實在可恨。”閻羅王雙手合十,道:“自古百姓貧賤命苦,以前王公貴族以活人陪葬祭祀,如今強權欺壓百姓,無疑于身處水深火熱之中,我教建立初衷就是為貧苦百姓謀一條生路,不受欺壓。這諸葛孔明以饅頭帶替活人實乃大義,不過卻非先例。”余秋白奇道:“哦?那這個杜絕活人祭祀的人又是何人?”王如萱坦然道:“自然是始皇帝嬴政。他一統六國后,下令以泥陶做成人的模樣陪葬,從此天下再無亂殺活人為祭的現象,就是后來的兵馬俑,此舉不愧是千古一帝。”
“當!”此時鐘鼎之聲響起,廣場上眾教徒紛紛下跪,向天禱告。凌楚瑜等人也隨眾跪下,聽著教主高時念著長長禱文,無非是些歌功頌德、感天謝地的話,祈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凌楚瑜稍稍抬頭看去,只見一人背對眾人,拿著禱文,緩緩而吐。待他念完告文,將祭祀用的草狗草牛焚燒,以祭天道。待鐘鼎之聲再響起,祭祀已過,教眾紛紛抬頭,席地而坐。蒼云教大多是受苦百姓,規矩沒有如此繁瑣,而且這是大集會,更不會拘于俗禮,人人隨行而為,這席地而坐最為接地氣。
凌楚瑜遠遠望去,正中坐著正是現任教主高時,他俊郎豐腴,兩眼有神,非內功大成者才能有如此精神。他一身淡色外袍,盤髻戴簪,素色儒雅,頗有道風。在他左右兩側,依次是秦之槐、馮易煙、吳罡、曲影蹤、卓羽離和仇東時。凌楚瑜瞧見仇人,想起被他設計陷害,怒火燒起,攥緊拳頭,恨不得立刻上前將他大卸八塊。忽然右手被人輕輕一握,柔軟溫暖,凌楚瑜側頭看去,王如萱在旁微微搖頭,示意不要輕舉妄動。凌楚瑜朝她點點頭,心想自己如今內功全無,又談何報仇,不禁凄慘一笑。
高時和眾人寒暄幾句后,朗聲道:“本教如此盛會,眾多弟子長途跋涉,多有辛勞,今夜定要好好聚聚,不醉不歸!”眾弟子一陣歡呼,這祭祀的典禮雖簡單清俗,可晚上的晚宴可極為豐盛,眾弟子就等著這個把酒言歡時刻。高時哈哈笑道:“今晚大伙開懷暢飲,無需多禮。此等盛會,八散仙只到其五,有些美中不足。”
馮易煙道:“教主,他三人已下山三月有余,照理也該歸山了。”高時皺眉道:“是啊,三人下山如此之久,倒是想他們了。我派下山傳信的弟子也沒聯絡到他們,也真是奇了。”
此時吳罡卻大聲道:“這有什么稀奇,若是我下山,樂得自在,才不想你找到我。”高時不怒反笑道:“酒中仙就是酒中仙,若跟你下山,定會有無窮樂趣。”如此場合他仍舊風趣,反倒顯得吳罡小氣了。馮易煙卻道:“吳酒鬼,他們三人是去辦正經事情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吳罡忽道:“說到辦正事,我倒是想問問,抓一個毛頭小子需要派三個散仙前往?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高時不明他是何意,說道:“此子雖年輕,但他居然能從咱們牢里逃出來,又能瞞過守山弟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吳罡卻道:“高教主意思是他有內應嗎?他可是在山語閣大牢里消失的,那不是這少公子的地方嗎?”他把矛頭指向仇東時,道:“這山語閣所在之地,別的教中弟子是不能踏足半步,他能消失,內應豈不是閣內之人。”高時道:“你是懷疑內奸是山語閣的人?”吳罡大聲道:“事實便是如此。”
此時眾人朝仇東時望去,他卻淡淡道:“他是我親手抓回來的,我沒必要私放他,山語閣內就我和母親,外加幾個下人而已,誰又有本事帶他離開。吳叔叔這么說,豈不是懷疑我跟我母親私放敵人。”吳罡道:“那你告訴我,凌楚瑜會吸功大法一事,又是為何?”
廣場上忽然劍拔弩張,閻羅王也奇道:“這吳罡是怎么了,他從來不是強出頭的人,為何是右他挑起頭。”余秋白也奇道:“吳罡素來不服高時,對仇東時也不愛搭理,照理說他應該兩不相幫才是,今天不知是吃錯藥了還是喝多了。”
仇東時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道:“吳叔叔這話不是懷疑小侄,是確定我就是那內奸了嗎?若我真是內奸,直接傳他武功就好,為何多此一舉,眾目睽睽帶他上山,而且天下人皆知我與他有仇,為何傳武功給一個仇人。”眾弟子也紛紛低頭交耳,覺得此等做法多此一舉,破綻百出。
吳罡卻笑道:“別人不知,我難道不知嗎?你三年前敗于他手,心中有恨,就千方百計想陷害他。”仇東時笑道:“陷害他做什么?他人都被我抓來了,若是要報仇,慢慢折磨便是。”吳罡搖搖頭,道:“不,你不僅沒有折磨他,還傳他武功,放他下山。”仇東時哈哈大笑道:“吳叔叔是否喝多了,對待仇人豈有這般寬宏大量,我是腦子出了問題?”吳罡道:“你不僅沒有問題,而且極為聰明。可能大家都不知道,這吸功大法最難的關隘是在將人內力吸入后如何化成自身功力,若不這樣,體內的多道真氣會相沖反噬,最后會導致經脈爆裂而亡。”說到這里,凌楚瑜微微變色,恨不得立馬殺了仇東時,卻又聽吳罡道:“你就是利用這點,沒有教會凌楚瑜如何將內力歸一,再悄悄放他下山,這樣隨著他使用吸功大法次數越多,體內存在的真氣就越多,當積累到一定量,定會被反噬。”
他長長說了一通,似乎句句在理,仇東時卻道:“證據呢?”吳罡道:“證據?你是不是派人偷偷到京兆府抓了人給凌楚瑜練功?讓他受正道人士摒棄,哼哼,這樣他在這里還是下山,都如過街老鼠。你手段之狠,無人能及。”仇東時依舊笑道:“吳叔叔,這些都是你的猜想而已,侄兒還是那句話,證據呢?”吳罡道:“這還需要證據?吸功大法全教就你獨有,不是你還有誰。”
教眾紛紛低頭交耳,覺得此事非同一般。這泄露武功可是大罪,是要被廢掉武功除名的,而這個人偏偏是未來的教主。余秋白驚訝道:“今天這死酒鬼說話怎么一套一套挺有道理的,他平時可是醉話連天。”崔顏也奇道:“難道他是受人指使?”若能驅使吳罡做事,看來此人來頭不小,而且此事定是非同小可。三散仙心里均是七上八下,有些惶恐不安,掌心出汗。
仇東時卻緩緩起身,道:“依照吳叔叔的意思,就是說這吸功大法只有我獨有,所以別人要是會此武功,那便是我偷偷傳授的了?”吳罡反問道:“難道不是嗎?”仇東時笑道:“那好,那就姑且算是我將武功透露給他的吧。大伙先別生氣,今天是我教谷雨大典,天南地北的兄弟都齊聚在此,我也想借著眾人之智,替我解決一個難題。”眾弟子均是好奇,紛紛詢問何事。仇東時笑道:“二十多年前,正道圍攻我蒼云山,教中兄弟殊死抵抗,憑借著天塹抵擋,讓那些正道人士不得前進半步。”說到這里,那些曾參與此戰的教徒胸口一熱,回憶起那段慘烈的戰事。仇東時繼續道:“當時百里教主一夫當關,在天塹前獨挑正道六大門派高手,打得他們灰頭土腦,士氣大落。”在場人聽了無不動容,百里無極一人擊敗六大門派高手,即使他們無緣相見,也能從言語中感受他的豪情萬丈,天下無敵之氣勢。
“可是,就在百里教主擊敗六大派高手當夜,東方魄那個小人居然從背后偷襲我教,使得百里教主沒有絲毫防范,中了暗算,這才讓那些自詡正道的武林人士得逞。百里教主以江湖規矩正大光明挑戰他們,背地卻被他們偷襲,如此小人,這等仇恨,豈能忘記。”
“絕不能忘!”“定要那些正道人士血債血償。”“他們卑鄙無恥!”教眾們義憤填膺,高呼不滿。
高時有些不解道:“賢侄,如今我們跟那些正道止干戈,一是我們還過于弱小,不利于硬碰硬,二來我們元氣尚未恢復,若再與他們為敵,只怕我們損失慘重。”
仇東時道:“教主之策,東時豈會不知?只是想讓大伙別忘了這血海深仇罷了。”吳罡怒道:“這個自然不會忘。可你挑事在前,抓了京兆府的人,這又當如何?還有,你提及這舊事,又意欲何為。”
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笑容的仇東時道:“吳叔叔,小侄只是說到這里,想起先父來,不禁情感流露,莫要見怪。”他頓了頓,道:“東方魄殺我父親,教中弟子四散,從此一蹶不振。不僅如此,東方魄還奪了我教的鎮派武功——玄清游炁,憑此穩坐武林盟主之位,此等行徑作為,實在可惡。”他轉向高時,道:“所以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兄弟,東方魄此舉,是不是喪盡天良。”
“殺了東方魄,替前教主報仇!”教中弟子紛紛高呼,氣氛高漲。仇東時忽然道:“那我的疑問來了,當年我父親將教中兩門絕頂武功分別交由左右護法執掌,為了就是將武功傳承下來。右護法韋風拿的是吸功大法,后來他交由我義母保管,后來就傳到了我的手上;而玄清游炁是交由當時屈尊左護法的高教主代為保存,這沒錯吧!”
行人均點點頭,高時臉色微變,仇東時道:“吳叔叔既然說凌楚瑜會吸功大法是我私自泄露,那我倒是想問問,東方魄他會玄清游炁,這又是怎么回事?”他話鋒對準高時,在場人無不震驚,吳罡猛地起身,失聲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仇東時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吳叔叔既然如此篤定小侄私傳武功,我也只是有此發問心中疑惑而已。當年我父親托高教主保存玄清游炁,在他被殺后,東方魄居然得到此等武功,吳叔叔,您認為我父親是那種為了活命而交出武功的貪生怕死之輩?”吳罡毅然決然搖了搖頭,道:“百里教主寧死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仇東時正色道:“既然我父親不會做出這樣的事,那這武功為何會落入東方魄之手。高教主,您不會想說是不小心掉了吧。”
教眾齊刷刷看向高時,這消息簡直是駭人聽聞,不敢相信,后面的事他們不敢再想了。高時忽然哈哈笑道:“仇東時,看來你今天是有備而來!”仇東時笑道:“不敢不敢!今天乃我教祭祀大禮之日,只是叔叔們不信任小侄,小侄也正好有些疑問罷了。”
遠處的崔顏板著臉孔,怒氣從他臉上浮現,冷冷道:“凌小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為何不說?”凌楚瑜帶著歉意道:“崔前輩,這件事非同小可,由我一個外人說,你們豈會相信,還是三位前輩親耳聽聽他們如何說吧。”崔顏冷冷道:“若真是如此,我定會殺了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