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鋮坐在書案前,右手四指有規律地敲打著桌面。兩條細紋似的眉毛微微皺著,那雙矍鑠地眸子輕輕轉動,散發著銳利地光芒。“他真是這么說的?”過了許久,他才問了這么一句。
站在書案前的馮可宗重重地一點頭,道:“下官不敢有半句虛言。”
“那你為什么要來說給我聽?”阮大鋮意味深長地一笑,不待馮可宗回答便繼續說:“冒辟疆他們在蘇州確有逾矩之事,你抓他們順理成章。徐楓若是也被牽連了進去,這把火早晚都會燒到我的頭上。”
“阮閣部明鑒!”馮可宗激動了起來,說:“下官仰慕閣部已久,絕不能做對不起閣部的事。馬大人和閣部之間,誰才能做個安穩的靠山,下官心里明白。”
阮大鋮呵呵一笑,將書案上的一份塘報遞了給馮可宗,道:“你先看看。”
馮可宗狐疑地接過塘報來一讀,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一般大。張嘴結舌地說著:“睢州…睢州…睢州…”
他說了半天“睢州”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阮大鋮只是含笑點頭,道:“高杰在睢州被部下殺了。哼!賊寇終究是賊寇,只會逞匹夫之勇。”
馮可宗驚道:“這下可遭了!史閣部設置四鎮總兵拱衛南京,如今一鎮已失,其余三鎮豈不危矣?”
阮大鋮點了點頭,道:“是呀。滿清胡虜很有可能借此機會南侵。所以我沒有阻攔,讓史可法的塘報送進了宮里去。”
“這么說,陛下已看到了?”馮可宗瞪著眼睛問道。
阮大鋮點頭道:“想來是的。我本以為他會方寸大亂,召見我和馬士英商議對策。我原想著借機奪下馬士英的兵權。”說到這里,阮大鋮恨恨地攥拳敲在了桌面上。
“沒想到陛下只召見了徐楓?”馮可宗補充道。
“是啊。”阮大鋮苦澀地一笑,又將后背靠在椅子后面,兩眼虛無地望著馮可宗,說:“徐楓深得陛下恩寵,倒是令人防不勝防。”
“那阮閣部下一步想要怎么做?”馮可宗問道。
“下一步?”阮大鋮想了想,說:“那就要看徐楓想要怎么做了。至于你嘛,馬士英讓你干什么你就還干什么去。”
“啊?那豈不是…”馮可宗的語氣中有些不解,也有些尷尬。
阮大鋮呵呵笑了,說:“如果你不按照馬士英的吩咐去做,他會懷疑你的。現在,我要穩住徐楓;而你,就要穩住馬士英。懂嗎?”
馮可宗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道:“下官明白了。今夜下官就親自去往蘇州抓捕冒辟疆一伙!”
馮可宗是錦衣衛都指揮使,他若要去地方辦差總要先向皇帝請下旨來,一路的關卡才能放行。不過,如今大明皇權旁落,馬阮二人如日中天。這一路的哨卡見著了馬阮的手諭,哪有敢攔阻的。所以馮可宗一行僅僅是一夜的功夫就到了蘇州府。
此時的蘇州城正是霜寒氣冷的時辰,街上、河上、橋上不見半個人影。馮可宗和他麾下的數十名精干地錦衣衛直奔陳子龍、侯方域和冒辟疆的家中而去。“我們是錦衣衛,特來拿人!”馮可宗亮出令牌,冷冰冰地說一句。“拿人?拿什么人?”陳子龍的夫人驚訝地叫道。
“哼!當然不是拿你!給我讓開!”馮可宗一聲令下,身后的錦衣衛分左右沖了進去。“你們怎么亂闖,還有沒有王法了呀!”陳夫人扯著一名錦衣衛的衣袖,大聲叫嚷著。
“臭婆娘!你可看清楚了,我們是錦衣衛!”馮可宗又將令牌在陳夫人的眼前晃了晃,語氣冷峻地說。
天色昏黑,陳夫人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話卻聽得明白。“錦…錦衣衛?”她嚇了一跳,抓著別人胳膊的手也不自覺地松開了。
“哼!知道就好!”馮可宗親自快步沖了進去,陳子龍才從睡夢被驚醒,一邊披衣下床一邊抱怨地說道:“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馮可宗迎面就撞見了陳子龍。陳子龍也是嚇了一跳,忙向后躍了一步,問道:“閣下是什么人?”問出這句話時,陳子龍已看清了來人的飛魚服,便知其身份了。
馮可宗冷冷一笑,道:“陳學士,咱們馬閣部有請,隨老哥我走一趟吧。”
“子龍,你不能跟他們走!”陳夫人也已快步奔來,正要擠過來再說點什么,但馮可宗身后的一個跟班立即亮出腰間挎著的繡春刀來。刀光寒寒,陳夫人也不由一驚。
“夫人!”陳子龍驚叫了一聲,目光又移向了馮可宗:“你們抓我就好,放過我夫人。”
“那是自然。”馮可宗笑著說。
與此同時,另一路人馬也自冒辟疆的院墻外翻了進去,直奔臥室。他們落地無聲,動作迅捷,闖入冒辟疆的臥室時,竟還無人察覺。
“什么人?”董小宛和冒辟疆忽從床上坐起,驚問道。
來人舉過燈籠一照,燭光照亮了董小宛那凝脂一般的面龐。她不禁向后縮了縮身子,用被褥遮住自己的臉。
“哈哈哈!”來人一陣大笑,說道:“秦淮八艷,果然是名不虛傳。要不是馮大人要人要的急,小爺我可真想盡回興再走。”
“你們是來抓我的吧?”冒辟疆頗為鎮定地說。
“辟疆!”董小宛輕輕地抓住了冒辟疆的胳膊,十分關切地望著他。
冒辟疆回過頭來說:“我幫暮帆查蘇州府的賬務,此事已犯了朝廷忌諱。他們派人來抓我也不足為奇。”
“要抓的話也連我一起抓了!”董小宛杏眼一瞪,對舉著燈籠地錦衣衛說。
“不!”冒辟疆忙道:“你是一介女流,萬不可落入這幫人的手里。天亮之后,你就帶著小荷回如皋水繪園去。”
“辟疆,咱們同生…”董小宛正要說話,冒辟疆就伸手輕輕掩住了她的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同生共死?你放心吧,咱們朝中有暮帆,你幼時玩伴的丈夫錢牧齋不也是當朝大官嗎?有他們在,我不會出事的。”
來拿人的錦衣衛早已不耐煩了,在一旁催促道:“冒學士,你們說完了沒有?時辰可不早了!”
小荷起床時,天也才蒙蒙亮。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去廚房燒水。小荷前一晚做了些針線活,睡得稍晚了一些,所以今天也就愈發的困倦。她用燒好的水先洗了洗平日夫人和老爺喝茶的杯子,自己也洗了把臉。
“夫人,我去街上買豆腐腦了。”小荷從廚房出來,路過大堂時高聲說了一句。她數著手里的銅錢,向大堂的方向望了一眼,董小宛原來早已起了,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發呆。
“夫人?”小荷叫了一聲,董小宛沒有應答。
小荷愈發覺得不妙,快步跟上來說:“夫人,您怎么大清早地就坐在這兒?老爺呢?”
董小宛面似土灰,緩緩轉動眼睛,說:“老爺被錦衣衛抓去了。”
“啊?”小荷大吃了一驚,忙叫道:“何時的事呀?”
董小宛還來不及回答,一陣急促地敲門聲就傳了來。“小宛呀!小宛…”在門外哭嚷的正是陳子龍的夫人。
小荷呆了一呆,忙去開門。她剛一拔掉門栓,陳夫人就“哐當”一聲推門進來,厚實的門板正撞在小荷的腦門上。“哎呦!”小荷退了幾步,伸手揉著自己的腦袋。
程陳夫人也有些驚訝,只望了小荷一眼便快步向董小宛跑去,哭著說:“小宛!我家子龍給官兵抓去了。這可如何是好呀!”
“什么?”小荷也趕過來說:“陳學士也被捕了嗎?”
“是呀!”陳夫人嘆了一口氣,說:“那幫人蠻不講理,一沖進來就要拿人。小宛,你家辟疆呢?”
“辟疆也被他們抓去了。”董小宛訥訥地說。
陳夫人一愣,兩手一拍,說道:“糟了糟了,那想必侯方域侯學士也跑不了。唉,這都造的是什么孽呀!”
董小宛揚起頭來說:“陳夫人,你有什么打算?”
“我?”陳夫人坐在旁邊,拉著董小宛的手說:“我哪有什么打算呀!這不來問你和冒學士的嗎?”
董小宛微微一嘆,頗為感慨地說:“主昏臣庸,國將不國。這樣的朝廷還值得賣命嗎?”
“小宛,你是什么意思?”陳夫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問道。
董小宛緩緩起身,面容整肅地言道:“我要上南京去,好歹都得給咱的男人們討個公道!”
“好!”陳夫人也站了起來,說:“咱們就一起去,大不了就死到一塊!”
“不,陳夫人。”董小宛又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說:“這件事讓我去辦就好了,人多了反而不妙。現在能救咱們男人的只有徐暮帆和錢牧齋兩個人。所以你…”
接下去的話董小宛沒有說。陳夫人也是聰明人,她立刻就領會了對方的意思。當年陳夫人和柳如是有過一段恩怨,如今再見面的話,局面只怕會弄得更加復雜。
“小宛。”陳夫人再度哽咽了起來。她啜泣了兩聲,說:“嫂子就全指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