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天灰蒙蒙的,淅淅瀝瀝地小雨透著江南冬季的濕冷空氣。夕陽已沉,天色漸晚。徐楓的車攆隊伍徐徐而來,盡管也有不少南京的百姓前來圍觀,卻不似他第一次入城時那么地人潮洶涌。
徐楓坐在車里,陪侍在旁的是司禮監掌印孫元德。孫元德奉旨在徐楓回南京的必經之路上等著。還沒等一會兒,天就下起雨來。他本就因接這個苦差事而惱火,天公卻又不作美,更讓他煩躁不安。
“他媽的,連老天爺也給咱家過不去。”孫元德不斷地呵著氣、搓手跺腳,盡管身旁的小太監給他撐起了傘,但冷風一起,還是有不少雨滴打在了他的身上,凍得他直哆嗦。
徐楓挑開車簾見到孫元德時也微微地吃驚,考慮到他是皇帝的人,怠慢不得,便邀他一同上車同行。
此時,車攆已入了城,孫元德的身子也暖和了不少。徐楓含著笑,以請教地口吻問道:“孫大官,往日欽差回京,第一件事應該做的是什么?”
孫元德細聲慢語地說:“自然是進宮面圣述職。”
徐楓“哦”了一聲,便又道:“不知這時候皇上在忙嗎?”
孫元德尷尬地一笑,說:“皇上癡迷阮圓海的戲,想必這會兒正在觀戲呢。”
“那我此時去面圣不怕攪了皇上雅興嗎?”徐楓接著問。
“規矩如此,徐大人不必顧慮。”孫元德答道。
徐楓笑著說說:“謝孫大官指教,在下明白了。”
“不敢。”孫元德也是微微笑了,說:“徐大人沒讓老奴在雨地里陪著,已是恩典了。”
“大官千萬別這么說。”徐楓道:“日后徐某若是做出了逾矩的事,恐怕還免不了要麻煩孫大官呢。”
“啊?”孫元德一怔,抬起迷惑地眼睛來望著徐楓。徐楓卻是哈哈一笑,擺手道:“說笑而已。”
不一會兒,車攆便到了紫禁城邊上的西安門附近。徐楓先下車來,自有一個小太監過來撐傘。孫元德一搖一晃地下車來時也過來了一個撐傘的小太監。兩人雖然一同入宮,但去的方向不同,就此別過了。
“徐大人,您這邊請。”小太監引導著徐楓向后宮的方向走了去。徐楓沒有說話,只是在心里暗想:“那個沒出息的家伙,肯定又在后宮風流快活呢。哼!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雨水淅淅瀝瀝,敲打著南京紫禁城的紅磚綠瓦。徐楓隨著小太監的步子向后宮的春和殿而去。徐昊自入了南京做了皇帝,便對春和殿青睞有加。他每日除了上朝會去奉天殿以外,其余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春和殿中度過。
他在這里睡覺、看戲、吃飯、讓妃嬪侍寢,甚至接見大臣。對此,朝臣們私下里多有非議。不過大家只是把這件事當做了笑料,而非是關乎國運的大事。而至于大明的國運,關心的人實已不多。
當然了,要說接見大臣,他也不是人人都會在這里見的。除了馬士英和阮大鋮以外,徐楓才是第三個進入過春和殿的朝臣。
徐楓剛能遙遙望見春和殿,便聽到一陣嘈雜叫嚷之聲從大殿里發出來。徐楓側頭問道:“春和殿中為何如此吵鬧呀?”
“想必皇上又在觀戲呢。”小太監邊走邊說。
二人踏上臺階,來到了春和殿的房檐之下,淅瀝地雨水再也淋不到他們了。小太監這才將傘一收,放在一邊,說:“徐大人稍后,奴才要進去稟報一聲。”
“有勞。”徐楓微微欠身行禮。
小太監將殿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然后閃身進去。春和殿里果真是熱鬧非凡。胡琴拉得響亮,一個青衣女子正踩著蓮步和一個書生做惜別之態。而那個冒牌的皇帝徐昊正靠在床邊,坐在鋪著軟墊子的地上,一邊嗑松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看戲。
小太監沒敢多看,幾步迎上去,湊近徐昊的耳畔說:“陛下,徐大人帶到了。”
“哦,那就讓他進來吧。”徐昊頭也沒回地說:“正好讓他陪朕一塊看戲。”
“這…”小太監有些為難了。他抬起頭來,將求助地目光投向了徐昊身旁站著的王肇基。王肇基便輕輕俯身,笑著說:“陛下,徐大人是來談公事的,不可太兒戲呀。”
“讓他陪朕看戲不好嗎?”徐昊回過頭來問道。
王肇基忙道:“好是好,但俗話也說,一心不可二用。陛下若是一邊看戲一邊聽徐大人講話,只怕是戲也看得沒滋味,徐大人說得什么您也沒記下。”
徐昊繼續磕著松子,說:“嗯,這倒是個理兒。那行吧,今天就散了吧。叫徐楓進來。”
“是。”小太監應了一聲就快步向外跑了去。
徐昊將嘴里的松子殼“噗”地一聲吐了出去,說:“進來的時候慢吞吞地,出去倒跑得快。”
王肇基知道他是在說那個小太監,便笑著說道:“他是怕陛下又變卦了。”
徐昊側頭將他一望,也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老奴失言。”王肇基說完便向伶人們走去,吆喝道:“停了停了,今兒皇上乏了,都退下去領賞吧。”
樂聲戛然而止,伶人和樂工們都跪倒一拜,齊聲道:“謝皇上恩典。”然后依次退了出去。
徐楓繞過向外走的伶人和樂工們,目送他們退出了春和殿,然后才趨步上前,跪下磕頭說:“臣戶部左侍郎徐楓參見皇上。”
徐昊一邊嚼著松子一邊說:“行了,平身吧。”然后他又扭頭對王肇基說:“這里不用伺候,你們都出去吧。”
王肇基愣了一愣,也只好躬身應道:“是。”然后和宮女們一起出去了。
“王大官怎么不在里邊伺候著?”領徐楓來的那小太監好奇地問了一句。
王肇基瞅瞅小太監,也皺著眉頭說:“是啊。平日里皇上召見阮圓海和馬瑤草都不避我,偏偏是見徐楓時不許人伺候著,究竟是為什么呢?”
小太監聳了聳肩,說:“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了。”
“小兔崽子,忙你的去吧!”王肇基溫和地訓斥了一聲,便和這小太監一起走了。
徐昊抓了一把松子,笑著說:“這兒沒外人了,你要不來吃點,今兒剛炒的,新鮮著呢。”
徐楓沒有接他的話,而是迎上來質問道:“你為什么要把我從南京支開。這是誰的主意?”
徐昊愣了一下,垂著頭說:“恐怕是阮大鋮的主意。”
“那你為什么不據理力爭呢?”徐楓激動了起來,說:“你知不知道,現在咱們兩個才是真正的同盟。阮大鋮不會真幫你的。”
“我知道啊!”徐昊揚起頭來說:“但我不聽他的行嗎?朝廷里的官有一半都是他的人,另一半里頭至少還有一半是馬士英的人。真正的那個什么…什么黨?”
“東林黨!”徐楓補充道。
“對!真正的東林黨才占了四分之一不到。”徐昊嘆了一口氣,用埋怨地語氣說著:“我倒是想不聽他們的,也想自己做一回主。但架不住沒人聽咱的呀。”
徐昊的話說得也不無道理,徐楓聽在耳里,覺得自己對徐昊的似乎是要求過于苛刻了。
于是他也坐在了徐昊身旁的軟墊上,說:“其實我這次去蘇州也有很大的收獲。雖然當地的民生在短期內很難有起色,但只要將我的政策堅持下去,蘇州一定會富足起來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那個什么‘數目字管理’的辦法可以推廣?”徐昊問道。
“對。不僅可以推廣,而且必須推廣。”徐楓面容整肅地盯著徐昊,說:“只有這樣,明朝才有可能不會垮,你的小命才有可能保住。”
“啊?別介呀!”徐昊將兩只手在身上抹了抹,急迫地說:“別只是‘有可能’啊。你一定要救我呀!”
徐楓哂笑一聲,說:“你以為讓一個王朝起死回生那么容易的?財政改革才是第一步,第二步嘛就要訓練軍隊,準備和滿清的八旗兵死磕一場。”
“好!這個任務我也交給你,你去辦吧!”徐昊激動地說。
“這是你說交就交的?”徐楓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可別忘了,如果沒有馬士英和阮大鋮的首肯,你的圣旨能傳下去嗎?就算傳下去了,能執行嗎?就算執行了,能貫徹到底嗎?就算貫徹到底了…”
“行了行了…”徐昊不耐煩地打斷了徐楓地話,嘟囔著:“沒完沒了了還。那你說怎么辦嘛!我總不能把馬士英和阮大鋮叫過來給殺了吧!”
“除此二賊不能心急,咱們得一步一步來。”徐楓頓了一頓,說:“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要把關押在詔獄的那個假王妃給放了。”
“啊?”徐昊吃了一驚,剛含在嘴里的一粒松子又掉了出來。
“怎么?你不愿意?”徐楓問道。
“不不不,我也不想關著她。”徐昊連忙說:“可是放她也得有個由頭吧。”
徐楓想了想,說:“這個簡單,你就說我這次辦事得力,派我去查假王妃的案子。”
徐昊想了想,說:“嗯,這倒行。”他的眼珠子又是一轉,湊過來低聲問道:“你在蘇州查出我的什么來了嗎?”
徐楓斜眼將他一瞥,反問道:“你以為呢?”
“哎呀!”徐昊著起急來,忙解釋道:“這都是阮大鋮安排的,我也沒辦法呀。阮大鋮說登基大典不能寒酸了,然后就…”
“那你知不知道他挪用了那些錢,有多少是進他自己腰包了呢?”徐楓追問道。
徐昊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臉,說:“這個我倒沒想過。”
“你呀,就是個豬腦子!”徐楓罵了他一句,又說:“不過你放心,你的丑事我不會抖出來。抖出來了,只會掀起更多的紛爭和是非。對我們團結抗戰不利。”
“對對對,你說得對。”徐昊連忙點頭表示贊同。
徐楓冷笑一聲,道:“你也別太得意。你的黑材料我和蘇州的復社學子們都備著呢。而且我們約好了,如果你或者阮大鋮想要殺人滅口,毀尸滅跡的話,大家就會把你貪污的這些財報公布出來。到那時,誰也別想好過!”
“啊?”徐昊大吃了一驚,指著徐楓叫道:“你小子跟我玩陰的你!”
“哼!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也是沒辦法。”徐楓站起身來,說:“在我改革期間,你最好保證我和蘇州的復社學子們長命百歲。否則…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