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歲,又稱元日。這個節日換成徐楓比較熟悉的名字,就是農歷新年或者“春節”,或者也可以叫大年三十。
這是徐楓自穿越以來過得第一個新年。對他來說,過一個三百多年前的新年固然新鮮感十足,但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終于在南京的朝廷里謀得了一個戶部侍郎的職位,專管國家財政。
他是在新年的前一天上任的,無非就是先去奉天殿謝恩,然后再去戶部衙門拜見頂頭上司張有譽,以及多位下屬和同僚。當然,私下的宴請也是免不了的。但徐楓沒有錢請大家吃飯,正在犯難,一位刀筆吏上言道:“徐大人,咱們就是掌管餉銀的,預支也好,挪借也好,近水樓臺的事,您還犯什么愁?”
第一次被人叫“大人”,徐楓只覺得心里癢酥酥的。但這刀筆吏的話還是給了他很深的刺激。“你們是不是經常這樣挪借?”徐楓笑問。
刀筆吏猶豫了片刻,便言道:“小的不敢欺瞞,不僅咱們戶部的人經常挪借,別部的也常常如此。當然了,有借有還,無非是個人情而已。”
“哦?此話怎講?”徐楓饒有興致地追問:“難道他們還會把錢再吐出來不成?”
“那自然不會。”刀筆吏答道:“他們借了咱們的銀子,日后咱們有事,他們也好照應。”
“哦。”徐楓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便又說道:“那成,這筆錢就從咱們戶部挪借一點,我領了俸祿再還上。今晚,你把咱們的賬冊全部拿來,我要翻看。”
“啊?”刀筆吏吃了一驚,隨即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徐大人想要查賬,那也只得由他。不過這帳他可無論如何查不清。
徐楓當了官,自然有了新的住處,乃是朱由崧御賜的一座宅邸,雖不怎么豪華,但也是三進三出的大院落。仆人丫鬟老媽子加起來也有七八名。
這日晚上,徐楓便挾著大量的戶部賬冊鉆進了書房。下人們一律隔絕在外,連個端茶送水都不讓進去。他們自然有些議論,有說他寬仁的,有說他古怪的,但徐楓全然不放在心上。此刻他最關心的就是朝廷的收支問題。
他秉燭夜讀,最近半年來的賬冊一頁一頁地翻著。他一邊翻一邊提著筆在稿紙上做著財務報表。雖然他不是學會計出身的,但基本的數據管理多少也懂得一些。
“照這樣算下來,南京朝廷一年的財政赤字是一千多萬兩白銀。”這是他算了大半夜才得出來的結論。
“可是錢都上哪去了呢?”徐楓皺眉思索:“官員貪墨必然是一項,軍費開支也不是小數目,但江南富甲天下,就算把這些開支都算進來,也不至于虧損這么多呀。”
不知不覺天光就已大亮。徐楓一夜沒有合眼,這時正用手支著腦袋假寐。“徐侍郎在嗎?”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徐楓一驚,忙道:“在!不知是哪位?”
“在下工部左侍郎張捷,特來拜會。”屋外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工部左侍郎?與我平級?”徐楓急忙起身去開了門,作揖道:“原來是年兄,里邊請吧。”
“客氣。”張捷也還了一禮,隨著徐楓一起進了書房來。張捷望著書桌上的案卷,笑道:“徐大人剛一上任就在清查賬目?這種精神,可敬可佩呀!”
“哪里,年兄過獎了。”徐楓又吩咐身后的張婆說:“去泡茶來。”
“是,老爺。”張婆答應了一聲便退了下去。
張捷坐了下來,說道:“徐大人年紀輕輕,定是懷有大才了。否則的話,馬、阮兩位大人也不會如此來舉薦您了。”
徐楓爽朗地一笑,說:“年兄不必客氣。不知年兄大清早地上我這來,為著什么事?”
張捷一抖長袍,意味深長地說:“這不要過新歲了嘛。唉,每年新歲都忙得很,里里外外要支應的人和事都特別多。今年尤其是也。國家遭變,北都蒙塵,說起來都是咱們做臣子的罪過。不過,新歲還得過。咱們上面那位…愛看戲。”他說著還用手向上指了指,接著說:“這不,前些天搭的戲臺壓根就沒拆,預備著今日再演呢。”
“哦。那演就演吧。”徐楓也跟著呵呵一笑,沒有什么表示。
張捷眉毛一皺,倒有些尷尬了,只得繼續說:“是,戲肯定還得演。但這款子…”
徐楓有些迷茫,問道:“什么叫款子?”
張捷愣了一愣,隨即笑了起來,說:“徐大人拿我開玩笑了不是?款子就是銀子嘛。里里外外的,總得有個名目。呵呵,徐老弟你是戶部的侍郎,老哥我是工部的侍郎。你來撥錢,我來辦事。兩邊都清楚。”
“哦。”徐楓明白張捷此行的用意了,不就是要錢嘛,那也簡單。于是他問:“往年的規矩,支多少?”
張捷雙手扶著膝蓋,呵呵笑著,說:“不用多,也就萬兒八千的。”
“萬兒八千的?”徐楓流露出了不可思議地表情,說:“不就是一個新年慶典嘛,哪用得了這么多?”
張捷的笑容僵住了。但他眼珠一轉,忙解釋道:“徐老弟初來乍到還有所不知。銀子都是寧多勿少。待今日一過,富余的款子還得退回來。”
徐楓搖了搖頭,說:“昨夜我翻遍了往年舊例,從未有一筆款子退了回來,支出倒是一年比一年多。張大人,這里怕是有貓膩吧?”
張捷愣住了。他沒想到徐楓竟然這么地“不懂規矩”,可這種事也不能明說,一時就僵住了。
這時候張婆也把茶端了上來。徐楓望了他一眼,笑道:“咱們別光聊天,來喝口茶,潤潤嗓子。”
張捷無心喝茶,只能陪著笑臉說:“那依老弟之見,你打算支多少銀子?”
徐楓沒有說話,只伸出了一根手指。張捷道:“一萬兩?”
“不,一千兩。”徐楓笑道:“既是皇家慶典,不能太寒酸。一千兩足夠了。”
張捷瞬間涌起怒火,道:“徐老弟,你如此做法,太不給大伙面子了!”
徐楓卻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盅來,吹散了些熱氣,品起了茶來。面對他這樣的漫不經心,張捷更覺羞辱,便又補充道:“大明的官場歷來如此,你憑什么壞了規矩?”
徐楓緩緩抬頭,學著電視劇里的人物說話:“徐楓此番來,既打老虎,也拍蒼蠅。朝廷的銀子是要用來抗擊滿洲韃子的,若是人人揮霍,我大明江山傾覆就在眼前。這樣下去,只怕明年咱們都得披發左衽,在大清的國土上賀新歲了!”
“徐楓!”張捷拍案而起。他氣得手指顫抖,道:“好!好!今日你駁我的面子事小,駁錢大人的面子事大。我老實與你說了,今日此行乃是錢大人交代的,你連他也不放在眼里嗎?”
徐楓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來,問了句:“錢大人敢駁左帥的面子嗎?”
張捷聞言便是一驚。他雙眉一挑,無話可說了。“你少拿左良玉來壓我!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張捷一甩衣袖,揚長而去了。
張捷沒有回家,而是直奔了錢謙益的府邸。錢謙益是南京朝廷的禮部尚書,也是東林領袖。撥款辦新年慶典這事,錢謙益沒有理由不過問。
“下官見過錢大人。”張捷見了錢謙益便謙卑地行了一禮。穿著便服的錢謙益將他一扶,笑道:“何必多禮,又不是在朝堂上。”
“錢…錢大人,下官可沒臉見您了!”張捷說完竟嚎啕大哭了起來。錢謙益忙問究竟。
于是,張捷便將在徐楓那里受到的待遇添油加醋地控訴了一番。錢謙益始終是捻須聽著,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
“既打老虎,也拍蒼蠅?”錢謙益仰頭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張捷抹了一把眼淚,忙說:“徐楓是把您比作禽獸了,其心可誅!”
“來,張大人先喝碗參湯,驅驅寒氣。”一個嬌柔地女子聲音傳了過來。張捷尋聲一望,見是一個年輕地美婦捧著熱湯而來,身姿十分優美。
張捷急忙屈身接過,誠惶誠恐地說:“有勞錢夫人。”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錢謙益如今的正妻,昔日的秦淮歌女柳如是。
柳如是嬌媚地一笑,沖錢謙益望了一眼,說:“牧齋、張大人,你們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依我的看法,徐楓說的蒼蠅和老虎,指的是行止不端、心術不正地官員。倒不似張大人口里的侮辱之詞。”
錢謙益含笑問道:“那你說說,何人是蒼蠅,何人是老虎?”
柳如是踱起步子,說:“蒼蠅自然是指朝中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老虎嘛,便是…”她將臉轉向了錢謙益,比了“馬阮”的口型,但沒有說出聲來。
錢謙益捻須笑道:“夫人所言極是。”
“張大人,新歲慶典就依了那徐楓的吧。”柳如是笑著對張捷說:“確實是國家喪亂,缺錢的地方多著呢。”
她這一笑,真如春風拂面、桃花爭艷,張捷看在眼里,醉在心頭,不禁是呆了。“可這…”張捷情急之下,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錢謙益還在沉吟著:“既打老虎,也拍蒼蠅。嗯,妙哉!妙哉…”說完之后竟哈哈大笑了起來。
張捷也只是暗暗叫苦,自己求助錯了對象,真叫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