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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 阮大鋮

  天蒙蒙亮時,杜曉蕓回頭望了一眼徐楓的寓所,然后低頭俯身,上了一頂小轎子。“得了,回頭也代我家老爺向徐先生問安。”一名家仆對高夢箕吩咐了一句。高夢箕也只是點頭答應,態度極為謙卑。

  杜曉蕓坐在轎子里,心中忐忑不安。她低著頭、捏著手絹,盤算著該如何應對阮大鋮。轎子在輕微地搖擺著,她的身子也隨著轎子一起有些輕微的晃動。這更使得她心神不寧。

  此時的南京城也剛從睡夢中醒來。伙計們卸下自家店鋪的門板,一邊哈氣暖手一邊拿著抹布在擦拭招牌和店里的桌椅。一些小商販也挑著扁擔在四處游走著。豆腐腦、桂花糕、五香茶葉蛋也隨著小販的叫賣聲傳入了杜曉蕓的耳窩。

  這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悠久到只比時間的歷史短一點。它也同樣是一座煙火氣濃郁的城市。秦淮河邊的吟風弄月、小商小販的叫賣吆喝通常都是隔河而望。

  杜曉蕓從小在這里長大。這里的男人她見得多了,但徐楓卻是最特別的一個。他不僅不被自己的美色所誘,更敢于向權勢熏天的馬士英、阮大鋮發難。這份膽氣與魄力,還有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品格都是杜曉蕓平生所僅見。

  不知不覺間,轎子已緩緩落下了。那隨著轎子步行而來的家仆揚聲說道:“杜姑娘,咱們到了。”

  “哦。”杜曉蕓應了一聲,掀簾出轎,抬頭一望,真是好氣派的府宅。高大寬闊的朱漆大門上鑲著縱九橫五的鮮亮的門釘。對于一個普通的大臣來說,此等規格已是大大地僭越。但誰讓他是阮大鋮呢?僭越歸僭越,卻沒有人會參他,又有誰敢參他?

  杜曉蕓自然是不懂這些禮制上的講究,只是覺得氣派、豪闊,令人頓生敬畏之心。那家仆拾階而上,“咚咚咚”扣響了大門。杜曉蕓便隨著這家仆先后跨過那高高地門檻,進去了。

  杜曉蕓雖然邁著小步走著,但時刻低著頭,給人以恭順的樣子。這是常年在青樓中歷練出來的“職業素養”。但此時她的低頭,也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惶惑和不安。

  家仆將她帶到了大堂門口,然后伸手輕輕一壓,讓杜曉蕓止住了步子。家仆率先進去,高聲叫道:“杜姑娘帶到!”

  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徐徐進得堂來。她的雙眼仍是緊盯著腳下的路,不敢抬頭望一眼。雖然她明知阮大鋮就坐在上首,也只能低著頭。

  她行到大堂中央,屈膝跪下奏道:“賤婢杜曉蕓,見過阮大人。”

  “抬起頭來。”這不是阮大鋮的話,而是另一個十分陌生的聲音。杜曉蕓有些緊張,但仍緩緩抬頭,向那聲音處望去。

  那人與阮大鋮并排而坐,年紀也與后者相仿。只是阮大鋮個頭不高,圓圓的腦袋,帶著一副十分和藹的笑容;此君卻是身材高大,一對如鷹般銳利的眸子叫人生畏。杜曉蕓與他目光一接,便又低下了頭去。

  “如何啊?瑤草兄。”阮大鋮先開了口,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得。

  雖然杜曉蕓不知道“瑤草”正是馬士英的字,但猜也能猜得出來。能夠與阮大鋮并排而坐的,也只有這位馬士英了。

  “嗯,模樣倒是不錯。”馬士英側過頭來笑著說:“就是不知道那個叫徐楓的上不上勾。”

  阮大鋮哈哈一笑,說:“我選中的人怎會失手?杜姑娘,你起來回話吧。”

  “謝阮大人、馬大人恩典。”杜曉蕓說了一句,才緩緩起身。

  馬士英一愣,笑問:“你怎知我就是馬大人?”

  杜曉蕓淡淡地一笑,臉上現出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南京諸公,除了馬大人,又有誰有此能為,能與阮大人并駕齊驅、平起平坐?”

  馬士英心生歡喜,哈哈笑了起來,說:“有理!有理!杜姑娘既如此聰明,想必那姓徐的小子也是手到擒來了?”

  杜曉蕓淺笑道:“馬大人一語中的。徐先生見了奴家就喜歡得不得了,拉著奴家的手熱絡了半晌,飯都忘了吃呢。”

  馬士英暗暗點頭,說:“沒想到那小子竟是個如此人物?我倒是高看他了。”

  阮大鋮一捋胡須,沉吟道:“這倒不一定。倘若這徐楓真是個輕薄無行之人,左良玉又怎會派重兵送他前來?”

  “那依圓海的意思呢?”馬士英也將身子向阮大鋮這邊靠了靠。

  阮大鋮瞇眼一笑,道:“我看他是在韜光養晦。”

  馬士英細細一琢磨,便又問杜曉蕓道:“杜姑娘,你看那姓徐的怎么樣?”

  杜曉蕓微微一笑,說:“來去的都是客,奴家只管好好伺候就是。他是好是歹的,奴家又豈能置喙呢?”

  “你和他相處一夜,總能看出點品行來吧?”馬士英追問道。

  “他這人…”杜曉蕓思索了一陣,才說:“與那些酸秀才無異。他說他喜歡奴家,還要為奴家贖身呢。”

  “哦。”馬士英搖頭笑了起來,說:“這樣的瘋人瘋話杜姑娘見得多了吧?”

  “馬大人英明。”杜曉蕓哀怨了起來,嘆氣道:“唉,各個都說要為奴家贖身,各個又都是窮光蛋。這號人奴家可見得太多了。”

  阮大鋮靜靜地望著她,臉上仍帶著似有似無地微笑。他莫不做聲,聽任馬士英問話。

  馬士英一邊思索一邊說:“早就聽聞左軍軍紀敗壞,百姓防左軍更甚于防流賊。他軍中有這么一個浪蕩公子,似乎也不足為奇。”

  他說完之后就將目光投向了阮大鋮,似乎是是尋找后者的認同。但阮大鋮只是捻須微笑,半晌都沒有說話。杜曉蕓只望了他一眼,便緊張地不敢抬頭。

  “圓海,你倒是說句話呀。這個點子可是你出的。”馬士英有些焦躁地說。

  阮大鋮揮了揮手,說:“杜姑娘先下去休息吧。”

  “是。”杜曉蕓施了一禮,然后就徐徐退了出去。

  “圓海,你覺得哪里有問題嗎?”馬士英見他屏退了杜曉蕓,不覺也緊張了起來。

  阮大鋮笑道:“這個杜姑娘沒有說實話。”

  “啊?”馬士英嚯地站了起來,驚道:“何以見得呢?”

  “瑤草兄你試想,左良玉雖說是軍紀敗壞,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他派人來南京,所圖的是什么呢?”阮大鋮望著馬士英,幽幽地問道。

  馬士英道:“自然是為了搶班奪權,行董卓之事!”

  阮大鋮點了點頭,說:“瑤草兄說得對極了。既然如此,他會派一個輕薄小兒來嗎?派來了又有什么用呢?”

  “哦。”馬士英恍然大悟,道:“那也就是說,這個徐楓真的是在韜光養晦,大智若愚?”

  阮大鋮嘴角一瞥,擠出了一絲冷笑:“倘若如此,咱們算是遇著敵手了。”

  馬士英呵呵一笑,道:“男人沒有不好色的。我剛見那杜姑娘也是心里一動。她的狐媚功夫又強,縱使徐楓是個得道高僧,也未免不會動凡心吧?”

  阮大鋮望著他也笑了起來,說:“無非兩種可能。第一,徐楓是韜光養晦;第二,就是那杜姑娘說謊。”

  “這又是為什么?”馬士英皺眉問道。

  “這還不簡單?”阮大鋮解釋道:“瑤草兄沒聽她說嗎?徐楓拉著她的手,要給她贖身。倘若只是尋常的偷腥,哪會要贖身呢?”說到這里,他的眼神也變得深邃了,似是自語似是對馬士英說:“杜姑娘道行深吶,她要讓咱們誤以為徐楓是個浪蕩小子。”

  “原來如此。”馬士英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便又說:“按照規矩,他今日就要來見皇上了。就怕他會當著皇上的面說些于你我不利的話。”

  阮大鋮笑道:“咱們還得守人臣之禮,不能阻止他去見皇上。不過,怎么見就是咱們說了算了。”

  “哦?”馬士英眼睛一亮,問道:“圓海可有計策了?”

  阮大鋮得意地笑了起來,說:“咱這位主子不是愛看戲嗎?咱就演一出大戲給他看看。不僅他要看,百官們也要跟著看,徐楓混在人堆里,又哪有機會和皇上說什么私密的話呢?”

  馬士英拍了一下手,說:“此計甚妙!這樣一來,咱們既沒有壞規矩,也能夠防患于未然。妙呀!妙呀!”

  阮大鋮瞇縫著眼睛,望著大堂外的耀目陽光,喃喃道:“徐楓,你是神是魔,我倒要親自驗一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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