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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傳言

  徐楓俯身一拜,說:“小人給大帥請安了。”

  左良玉舉著書的手緩緩放了下來,露出一張皺紋縱橫交錯的大方臉來。他那厚似老繭一般的眉毛皺了起來,就像是衣服起得褶皺一樣。“你是吳三桂的人?”他側眼瞧著徐楓,冷冷說道:“聽說你有重要的軍情匯報?哼!我看你倒像是來做說客的。”

  “軍情倒也不是沒有。”徐楓笑道:“李闖賊寇已平。吳總兵下一步或許就要引兵南來,左大帥可有應對之策?”

  左良玉哈哈一笑,說:“你來勸我投降的嗎?”

  勸人投降者,就是說客。但左良玉擁兵自重,恐不會輕易投降。心念到此,徐楓心里倒有了幾分緊張。“總得先探探他的底才好。”他這樣想著。

  于是他不急不緩地說:“左大帥兵強馬壯,小人一路行來所見所聞都令人欽佩。左帥不愧是大明朝的擎天一柱啊。”

  左良玉眼睛一亮,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徐楓哈哈笑了起來。他倒并非是覺得這話好笑,只不過是想用笑聲掩飾自己的心虛而已。但這笑落在左良玉的耳中,卻似是挑釁一般。

  “大帥是明白人,該知道這天下將由誰來接掌。”徐楓笑過之后,說了這么句莫名其妙、似是而非地話。

  左良玉倒是躊躇了起來。徐楓的話說得模棱兩可,加上他又自稱是吳三桂的部下,還帶著李自成的人頭。

  “這小子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左良玉沉吟了片刻,才又說:“這天下由誰來接掌本帥不知,本帥只知在武昌、在湖北,是吳三桂也好,滿清韃子也好,誰也別想踏進來半步!”

  徐楓眼神一閃,心里有了底。于是他頗為興奮地說:“大帥心向大明,這點小人不敢懷疑。”

  “心向大明?”左良玉哈哈一笑,又捋了一把短須,說:“朱家天子若要進來嘛,那也得問過本帥的刀。”

  這話一說,徐楓的心登時就冷了大半。他原想著,左良玉無論如何都會靠向明或清的其中一方。可他話里頭的意思,分明是想在湖北割據稱王。這樣一來,徐楓自己可就毫無利用價值了。

  遭逢亂世,沒有利用價值才是最最可怕的事。那代表著他已無用,或許連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算不上了。

  左良玉見他神情頗為沮喪,終于露出了笑容,說:“當初本帥與闖賊在朱仙鎮大戰一場。闖賊勢大,我不敵敗走。本帥本想趁李闖大軍侵擾我湖北邊境時,再一鼓作氣將他殲滅,好報昔日大仇。沒想到,吳三桂居然捷足先登,不僅打敗了他,更派人拿著李闖的首級來羞辱本帥!”

  左良玉說到這里,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案幾上,“啪”地一聲,震得案幾幾乎跳了起來,徐楓也嚇得是一哆嗦。

  左良玉緩緩站起,站得筆直,雙眼微微瞇縫著,兩道凌厲地寒光從他的眼縫中透露出來。他就這樣瞧著徐楓,徐楓卻不敢再抬頭看他了。

  “大帥。”徐楓顫顫巍巍地說:“小人絕沒有炫耀之意,更無輕慢大帥的想法。”

  “那你所為何來?”左良玉追問道。

  徐楓再一次陷入了猶豫中。他原本是想借李自成的頭來博取左良玉的信任,讓他派人護送自己去南京的。可他現在才知道,這位名震華夏的左大帥只不過是個割據稱王的軍閥,根本就無心輔佐明朝。那他又怎會送自己去南京呢?

  “說!”左良玉失去了耐心,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幾,嚇得徐楓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溫雨呀溫雨,你說左良玉對朝廷忠心耿耿,結果…唉,你可真是害死我了。”徐楓在心里埋怨著。

  也就在這時,一陣疾風從徐楓背后拂來。“父帥!”一個年輕的聲音傳來,吸引了左良玉的目光。

  進帳來的是一名年輕的將官。此人身高七尺,魁梧健碩,身上披著幾層重甲。他快步而來,頭盔被夾在了自己的腋下。這人正是左良玉的嫡子,左軍少帥左夢庚。

  他疑惑地望了徐楓一眼,問道:“父帥,這是誰?”

  左良玉眼睛一翻,說:“不用管他,你有什么事?”

  左夢庚低頭施了一禮,才急急地說道:“孩兒剛剛得知的消息…”他又望了旁邊跪著的徐楓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左良玉微微一笑,道:“這小子是吳三桂的說客,腦袋只是暫記在他那里,本帥欲取,隨時取之。你不用有所顧忌。”

  徐楓聽了這話,只覺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全身的血液仿佛凍住了一樣寒冷。他愣了一愣,就癱倒在了地上。

  左夢庚鄙夷地瞧他一眼,繼續說道:“父帥,剛剛得到消息,南京那邊出了件十分蹊蹺的事。”

  “哦?”左良玉皺了一皺眉頭,問道:“何事?”

  左夢庚組織了一下語言,徐徐說道:“聽說河南那邊來了個弘光皇帝的妃子。她一口咬定自己是皇帝做小福王時納的妃,可馬士英和阮大鋮卻是鐵口直斷,說她是假的!雖沒殺她,卻也下了大獄。”

  “啊?”聽了這話,徐楓又把身子坐了起來。他忙不迭地拾起身子,問左夢庚道:“那她現在怎么樣了?”

  “放肆!”左夢庚訓斥道:“你這滿清走狗,吃里扒外的東西,跪下!”

  左夢庚說得義正言辭,字字誅心。徐楓幾乎是本能地便又跪了下來。

  左良玉也無瑕顧忌徐楓,而是繼續向兒子追問:“皇帝見了這妃子沒有?”

  左夢庚一聲冷笑,道:“南京朝廷早已被馬、阮二賊玩于股掌,皇帝莫說是見了,這事他知不知道都在兩可之間呢。”

  “嗯。”左良玉點了點頭,一邊思索著一邊重新落座。“確實蹊蹺。”左良玉喃喃道:“要說這女子是假的,那她為何要冒認皇親?那豈不是自尋死路?”

  左夢庚以拳擊掌,義憤地說:“著啊!兒子和父帥都是一般的心思。照兒子看,這姑娘確實是小福王的王妃無疑。”

  “可她若是真的,馬、阮二賊又為何矢口否認?”左良玉揚起疑惑地眼神來,似乎是在向兒子討要一個答案。

  左夢庚想了想,湊近身子,壓低了聲音說:“只有一種可能。南京那位天子才是冒牌貨。”

  “啊?”左良玉雙目一瞪,身子不自覺地向后一靠,說:“這話你不可亂講!”

  徐楓聽在耳中卻在暗暗發笑,想道:“你小子想象力也真豐富,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

  “父帥,此間并無六耳…”他又瞄了跪在地上、垂頭喪氣的徐楓一眼,繼續說:“兩年前洛陽城破,福王一家老小都被闖賊煮著吃了,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小福王何德何能,僅以身免?依兒子看來,小福王也遭了闖賊毒手。馬阮二賊一口咬定這王妃是假的,就是怕兩人相見,泄了底!”

  左良玉抬手止住了兒子的話。他清冷地目光一掃,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咱們不能不慎重。”

  “父帥!”左夢庚伸出手來緊緊按住了左良玉的手,激動地說:“倘若南京龍椅上坐著的真是個冒牌貨,豈不滑天下之大稽?父帥向來痛恨閹黨。何不借此時機來廢偽帝,立新君,將馬阮一干閹黨奸賊殺得干凈!”

  左良玉雙目中閃爍出了異樣的光芒,道:“你想讓我做董卓?”

  “父帥!”左夢庚的語氣軟了許多,聽起來倒有點像撒嬌。但身為武人的兒子,絕不會撒嬌的。

  他只是勸慰父親說:“咱們雖然坐擁數十萬精兵,不用看朝廷的臉色。但眼下是大爭之局。咱們不爭,自有人來爭。如果咱們手里能握住皇帝這張王牌,就可傲立于不敗之地呀。”

  “哈哈哈…”徐楓忽然大聲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忘形,越笑越得意,最后竟然揮手拍地,表現得十分狂肆無禮。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左良玉心頭火起,厲聲質問:“無知小輩,你笑什么?”

  徐楓拾起身子來,說:“大帥見諒,小的失禮了。但小的確實是忍俊不禁,才笑出了聲來。”

  左夢庚也不生氣,問道:“那你倒是說說,因何發笑?”

  “這位是左大帥的公子了吧,小人這廂有禮了。”徐楓又沖左夢庚施了一禮,道:“剛才公子說小人是滿清走狗,這話錯了。您看小人的頭發。”

  他說著就指了指自己盤起來的頭發,笑道:“滿清無道,圈地剃發。小人雖人在吳總兵的手下,卻是須發俱全,保住了我漢人衣冠,公子又如何說小人是走狗呢?”

  左夢庚和左良玉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確忽略了發辮的問題,只當他是吳三桂派來的說客,便想當然地罵他是滿清走狗了。而現在經他提醒,再看衣冠發飾,確是漢人的裝束,心中自多了一份敬意。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左夢庚仍是冷著臉說話。

  徐楓微微一笑,說:“小人之所以發笑,無怪乎一點。”

  他說著還舉起了一根手指,接著侃侃而談:“公子可曾想過,皇帝的真假,莫說是像左大帥這樣的封疆大吏無從查起,就是中樞要員,也無從查起。既然無法查,也就無法掌握證據。沒有證據,大帥又如何廢偽帝,立新君呢?”

  左良玉冷冷一笑,說:“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徐楓道:“方法也很簡單。大帥可派一二心腹打入南京朝廷去搜集證據。證據在手,大帥方可行大事。否則…呵呵,大帥也知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啊。”

  左良玉又笑著說:“那本帥該派誰去呢?”

  徐楓深鞠一躬,道:“鄙人不才,甘愿替大帥走這一遭。”

  “哦?”左良玉故作驚訝,道:“此話當真?”

  “當真。”徐楓言辭鑿鑿地說。

  左良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重重地拍了拍手,兩名頂盔摜甲的士卒昂然進帳,齊聲喝道:“大帥!”

  左良玉緩緩起身,道:“把這個奸細拖出去砍了!”

  左夢庚和徐楓聞言都是大吃一驚。“啊?”徐楓更是嚇得臉色煞白,手腳又軟了下來。那兩名士卒應了一聲,闊步而來,一左一右將徐楓架住,拖出了大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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