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晚格外寧靜,偶爾有幾聲犬吠與獸吼,似乎是從那遙遠的地方傳來。聽在杜昭和周庭耳中,有一種悠遠與空曠之感。
兩人喝酒的地方,是一座涼亭。這涼亭四面敞開,朱紅色的柱子上掛著紗帳,用一個金屬鉤松松的挽著。廊上掛著燈籠,柔和的光芒不僅照亮了杜昭他們的酒桌,也照亮了紗帳,以及涼亭周圍的花草樹木等。
忽一陣夜風吹來。
帶著些許涼意。
燈籠開始輕輕搖曳,帶動光芒如水波般擴散蔓延。挽在柱子上的紗帳,在夜風的吹拂下,也輕緩曼妙的蕩漾起來。這種蕩漾,與搖曳的燈籠所發出的光芒一相結合,便營造出一種非常夢幻的美景。
這是夜的魅力。
然而,跪坐在亭中飲酒的兩人,卻無心欣賞。
“道長可知,一個忠心的‘忠’字,其實也可以分為四等。”杜昭已有些許醉意。
他忙了半夜,費盡唇舌,但周庭卻始終油鹽不進,不能說服他。于是杜昭便決定兵行險招,進行最后一試,給他下點猛料。
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因為杜昭接下來要說的話很得罪人。
“愿聞其詳。”周庭手里捏著一只酒杯,神色輕松。
“總的來說,‘忠’分為四等,分別為‘神忠’、‘人忠’、‘狗忠’和‘狼忠’!”杜昭舌頭已有些大了。
“哦?有點意思。”周庭放下酒杯,跪坐在那里,以手捋須,陷入了沉思,半晌后問道:“何謂‘神忠’?”
“所謂‘神忠’,便是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單獨拘泥于人,還包括鳥獸魚蟲、花草樹木等。世間萬物皆有靈,每一個生命都是難能可貴的。但是,‘神忠’并非墨家所言的‘兼愛’。‘神忠’考慮的是世間萬物的生存與和諧,它更實際,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一部分生命,以換取更多生命的機會!”
周庭默默的聽著。
捻須的手像是在把玩一件玉器珍玩似得,緩緩滑動,細細撫摸,嘴角也掛著笑容,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同時,他眼中精光燦燦,似是在琢磨杜昭話中之意。良久之后,他才問道:“何謂‘人忠’?”
“‘人忠’,是以人為本之忠。追求公平、正義,強調人的性情、品格。最極致的追求,是忠于事,對事不對人!但若拋棄了以人為本的前提,則‘人忠’不成立,變成了第三個等級的‘狗忠’。”
杜昭已醉醺醺,舌頭有些大,也越來越沒有分寸。
果然,周庭聽了這話,臉色當即就是一變。緩緩捋須的手,也剎那暫停,凝固在那不動。
一會兒后,周庭才恢復,捋須的手繼續上下滑動,但臉上已沒了笑容,只問道:“那何謂‘狗忠’?”
“所謂‘狗忠’…若上面所講‘人忠’的終極目標是忠于事的話,那么‘狗忠’便是忠于人,忠于某一個特定的人!這個人有可能是皇帝,有可能是節度使,更有可能是山賊的大當家之類。他們只聽命于主人的話,而不去管這件事本身的對錯。更極致的是,如果主人要殺他們,他們還會恭敬的遞上一把刀…”
杜昭越說越興奮,提起酒壺又倒了一杯。
周庭聽了這話,臉上的表情終于好看了些,但還是不見笑容。
他捋須的手也慢了許多,就像缺少潤滑油被卡住了似的。最后問道:“那何謂‘狼忠’?”
“所謂‘狼忠’,便是忠于權力。誰手中握著的權力更大,他便忠于誰;若誰能給他封官許愿,他就忠于誰。當出現一個權力更大之人的時候,或者能封給他更大官職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拋棄現在的‘主人’,還反咬一口…這種人行事沒有顧忌,怎么開心怎么來,如何能獲得最大的利益便如何。忠義道德、禮義廉恥,在他們眼中就是狗屁!行事完全沒有原則…”
“四忠”講完,杜昭倒是痛快了。
而周庭卻沉默了。
他捋須的動作越來越慢,甚至徹底凝固。但他并未發現這一點,因他全身心都在咂摸杜昭方才所言的“四忠”。
當然,杜昭這番話也并非是他的感悟,他只不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罷了。杜昭前世,是博主、阿噗主,真的研究過很多領域,若要講道理,杜昭能頭頭是道。不然此話也鎮不住周庭這樣的人物。
咕咚!
又一杯美酒下肚后,杜昭的興致愈加高昂。
“道長…忠于事,為此不惜…辭官歸隱。道長沒有放棄自己的原則,從而淪為‘狗忠’之流。但卻也…沒有上升到‘神忠’的境界!”杜昭大著舌頭。
“道長上山出家,自己倒是舒服了。但是…道長也放棄了人性,心知天下百姓皆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卻選擇視而不見…”
“道長啊,上山修道,是不能拯救天下蒼生的!”
杜昭臉面通紅,顯然已醉得不輕。
他足足招攬了周庭一整個晚上,但卻毫無進展,這讓杜昭心里郁悶。
杜昭之所以如此言行,一則是為了發泄心里的郁悶,他畢竟不是圣人。二則,是為了下一劑猛藥,置之死地而后生。說不定周庭聽了他這番話,從而心里羞愧,然后就答應了他的招攬呢?
咕咚!
杜昭又灌了一杯酒。
他已看不清對面的周庭是何面目表情。
他只記得,他又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還是說…道長根本就沒有…忠?”
“誒。小居士有所不知,貧道也曾心懷天下,但是…這個世道…”
“道長…那是因為…沒有人給你指點…明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輪回,也是…走不出的陷阱。道長你需要一個…領路人…”
杜昭徹底醉了,開始大言不慚。
“哪里有這樣的領路人?”
“哈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翌日。
天明。
杜昭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他腦袋微有眩暈,這是宿醉的表現。昨晚所飲之酒,是純天然的,度數也不高,所以杜昭只是微有眩暈而已。
“公子醒了?”李安端來一份早點。
“天都這么亮了?徐夫人和周道長他們還在嗎?”杜昭扣著腦袋。
“徐夫人她們一早就起來打點行裝了,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就等公子醒后,再當面道別呢。至于周道長…”
“嗯?”
“公子請看。”李安笑著側身,讓出身后一人。
杜昭看去,赫然就是周庭周道長。
“道長…”杜昭有些窘迫。他昨晚真的喝高了,口出狂言,現在想來,很有些慚愧。
“郎君!”周庭卻上前一步,揮動寬袍大袖,躬身長揖一禮。
杜昭愣了一下。
“郎君”的稱呼,是屬下和仆人對少主人的稱呼!
這說明了什么?
再看周庭身上所穿的衣服,已不再是道袍,頭上也不戴蓮花冠。
還有他行禮的方式,并非道家的稽首禮,而是普通士庶的揖禮。
“道長你這是?”
“郎君昨夜一席話,發人深省,如當頭棒喝。貧道慚愧,昨夜想了一晚上,最終決定,愿追隨郎君,建立一份不世功業!以肅清乾坤!”
“道長快快請起!”杜昭立即上前將之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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