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落,黃花漫地,潺潺流水聲沖散了庭院壓抑的蕭瑟感。
日光下澈,藻荇交橫,各色鱗甲在水中穿梭交織,上下翻騰,惹來白點無數,白點上涌,噗呲一聲消失不見。
跨橋上,唐興望著幽深泉水中追逐嬉戲的魚蝦,無聲一嘆,眼底升起少許羨慕。
“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愛吃蘿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愛…”颯颯風聲中,飄渺輕快的歌聲由遠及近。
唐興望著倒影中頭纏繃帶,腦后系著蝴蝶結的自己,還真像…
只見周邊金黃色楓葉搖曳,一襲白袍翩然落下,面帶謙和微笑,雙手負背,勢如長虹,宛若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
“有心事?”
唐興搖了搖頭,臉上盡是英雄遲暮。
好不容易,他才擠出一絲笑意,看向來人,強作無恙。
再回首,笑容頓失,勉強撐起的精神一垮,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幽幽一嘆,雙手撐在橋墩上,語氣低沉道:“心里堵得慌。”
白袍人并未發問,只是靜靜地站在銳氣盡失的唐興身旁,感受著他身上不時傳來的焦躁與忐忑,沉默不語。
半晌,白袍人右手在橋身一拍,開口贊道:“好一幅魚蝦爭斗圖,由此就足以看出你那與天互爭長短的不屈內心獨白!看來你也在期待,回校后連綿不絕的挑戰。”
猝不及防的彩虹屁讓唐興一陣蹙眉,魚蝦爭斗圖?
不該是魚龍戲水嗎?
再細看,原本在自己眼中和睦相親、嬉戲著的魚蝦,不時靈巧躲避著身型遠超自己的異族,卻又小心翼翼朝身型嬌小的異族靠去。
這哪是共舞?分明是捕食!
“連綿不絕的挑戰?青、青玄哥,你這是又給我安排了什么?”唐興無奈。
現在的他,只覺得身心疲憊,不想再去經歷什么貓貓道道的算計。
太累了。
或許是上了年紀,經不起折騰了吧。
“這回與我無關!”韓青玄雙手舉起,連連告饒,“我承認,之前的事瞞著你,是我不地道。但要是不這樣…”
正傾聽著的唐興側首,看著戛然而止的韓青玄,他牽強一笑,“不能說?”
“是啊…不能說。有些事我雖不放在眼里,可有的人卻承擔不起。”韓青玄雙目炯炯有神,傳音道。
唐興暗淡的雙眸中靈光一閃,承擔不起嗎?代表著社會身份地位在韓青玄之下,而這事還是被明面禁止的。
風險、禁忌…
還有那取出的銀針碎塊。
在《天人會議要事》一書中有提到,除數種激發潛力造成幾乎不可逆的施針手段外,就只有一筆帶過的“散魂針”。
與其他實事摘錄,典籍示例告誡之外,關于“散魂針”的介紹可謂是一股清流,只有寥寥數行。
聯想藺長青前輩散魂,以及那天莫名出現的記憶碎片,想來為“唐興”施針的就是藺宓兒無疑。
而那次施針,還是在“唐興”與唐堂的要求下進行的。
一個高中生服用醒心丹,居然還要配合“散魂針”?莫非前身靈魂強度遠超常人?必須通過散魂來保障?
看不出,那廝還是個天才。
可藺長青前輩的情況,當時的三人一定都知情,那憑什么會認為“唐興”還能安全返回肉軀?而不是與藺長青前輩一般從此渾渾噩噩?
這一針里,定另隱情。
畢竟藺前輩出事以來已有數十年,要是藺家人還沒對“散魂針”有進一步研究,藺宓兒也不敢在自己小叔子頭上動針。
那么,會是哪一方面的進步?
吸取藺長青前輩的教訓,如果是我,我會往哪方面研究?
定魂?保持最后一絲清明?
或者是靈魂分化?部分進入水藍星,部分深眠…
唐興瞳孔驟縮,靈魂分化?
三魂七魄?
“三魂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為:天沖、靈慧、氣、力、中樞、精、英。”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詞匯自唐興腦中蹦出。
三魂七魄并非整體,而是各自獨立,相互依存。
那“散魂針”起到的是削弱、抑制的作用,而不是驅散。
不對,也有可能是起到“定魄”之效。
天沖靈慧二魄分主思想、智慧,“散魂針”定住“智慧”,而“思想”置身于水藍星光怪陸離的“真實”畫面中,就像觀看3D電影一般。
只是這部影片時長很長,長達一年,所以服用醒心丹的人,需要置身于營養艙內,彌補身體所需營養。
可“唐興”在觀影結束后,或是因不熟悉營養艙的結構,被困死營養艙…
那先前開元時,自己遭遇到的莫非是殘存在體內的某部分魂魄?
察覺到唐興身上漸漸煥發的生機,韓青玄心中微松,果然,安撫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全身心投入到一件事中。
只是不知,他會想到幾分。
嗯,想到藺宓兒為他所承擔的風險,一定感動得稀里嘩啦的。
換個思路來想,是不是會更加內疚?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唐興低垂眼簾,指了指自己的兔耳朵。
嗯!也可能是指著自己的腦袋。
“藺圣賓天后不久。”
“什么時候計劃的?”
“還是那天,你開元后,做完檢查,我與姑父就檢查結果商議…”
唐興臉色陰沉,全都參與了嗎?
韓青玄趕忙解釋道:“我們只討論了你顱內那塊區域的嚴峻性,至于我的計劃,直到今日他也不知。更為準確的說,即便是藺家主,我也只是透露了少許。”
“當然,攔喪的事,從那三位老不羞拜訪藺家,我們就已經猜他們背后有人,可對于里暗的情報我們知之甚少。畢竟要揪出扶搖境修士,太難了…我做的只是順水推舟。”
唐興臉色稍霽,心中一嘆,好在剛正不阿、心直口快的大馬猴形象沒有破滅。否則,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
“你就沒有懷疑過嗎?畢竟有藺前輩…藺圣的先例在。”唐興雙手無力下垂,眼神飄忽不定,了向遠方。
若是不知藺長青多年來的奪舍之爭,他倒不會去想這些,可現在,他卻是想將事情挑明。
既然韓青玄精于算計,自己的顧慮他不會想不到。
“一個人,外表、性格都可以改變,可他潛意識的習慣動作,卻是無法改變的。這其實有點類似與姑父跟你說起的,條件反射。”
稍稍停頓后,韓青玄眼波微動,繼續說道:“比如說你,在心虛、緊張的時候,右手握拳,最用力的是中指。再比如說,你不安的時候,左手大拇指會輕輕搓食指的一二指節的側邊…”
左手做著小動作的唐興心中巨震,他下意識攤開右手,四個印痕中,中指對應的,最深。
怎么可能!?這意思是…
我是“我”?
冷靜冷靜!
唐興胸前不住起伏,澀聲道:“通玄境,就可以初步運用精神力吧?就算沒有親眼看到,卻也能用精神力‘看’,這不能說明什么吧?”
見唐興還算鎮定,記憶也沒有絮亂的跡象,韓青玄心中巨石落地,他反問道:“那字跡呢?”
為了收到唐興一封來信,他可沒少費工夫。
多封信件石沉大海,要不是后來拜托便宜姑父送信,他還無法瞞過某個小肚雞腸的婦道人家。
韓青玄輕輕一嘆,暗自感嘆兄長所托非人,他俯身望著清澈的水潭中,唐興驚愕、恍然的倒影,繼續說道:“我的護衛問過我,為何不電聯,或者用‘獸獸’,而是堅持寫信與你聯系,現在你明白了嗎?”
“你對比過字跡?是我的?”
得到了肯定回復,唐興唇角劇烈抽搐著,喃喃道:“不可能的…”
在那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樣的真實。而且,他沒有絲毫藍宇星生存過的記憶 豁然間,他想起封圣前自己暈厥前的聲音,難不成那刺激,喚醒了記憶層深處的記憶碎片?
不會的…
他更希望是,是“唐興”的記憶被他吸收,而非自己就是他。
“最開始,我只能當你是真的,可具體還是要打個問號。畢竟你的記憶…”韓青玄一晃神,輕笑道:“太徹底了…我也是慢慢確定的,最好的解釋就是,你還是你。只是現在被藍宇星記憶壓制,分不清戲里戲外。你潛意識的習慣,就是你還是‘你’的依據。”
唐興捂著腦袋,愁眉不展。
有一定道理,可還是不對勁。
若我是“我”,那開元時的那個“唐興”又是誰?
他似乎與我是對立的。
那他是藍宇星上的我,還是水藍星上的我?
若是用銀針破損,引起某種病變,是不是有些過于牽強?
難不成…
還有一個我!?
或者在營養艙醒來的時候,因為恐懼導致精神分裂?
活脫脫嚇出了一個人格…
這靠譜嗎?
“我從那里清醒過來時,有幾天一直處于絮亂狀態,舍不得那邊的人與事,無法接受現實。我在那里,以主人公視角,親歷了出生,到中年事業巔峰,到金融危機一貧如洗。”
韓青玄神情有些恍惚,他收斂心神,眼中帶著不舍的回憶,道:“后來我就想,全當自己看了場電影,只是每個人的電影都有不同之處。”
主人公視角?
唐興眼中晦暗難明,心緒難平。
那個世界,就有不少資深影星因出演電影,沉浸其中,幾乎走火入魔,過了很久才走出。
觀影之人,亦是如此?
是這樣嗎?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