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辯是跨越千年的旁觀者,自然心知肚明,但趙仲針這個當局者卻沒有這么灑脫了。
見到歐陽辯的時候,趙仲針臉上有些釋然:“我還怕你不來呢。”
歐陽辯笑道:“你趙仲針一日是我同窗,咱們便一輩子是同窗,論處境,我還比不上你呢。”
趙仲針眼中微微濕潤,過來大力抱住歐陽辯道:“你這幾年的成就我都看在眼里,韓相他…”
歐陽辯拍了拍趙仲針的后背,笑道:“無所謂的,剛好我也想要歇一歇,這段時間你若是有時間,帶我到處玩玩,這幾年都不在汴京城,都不知道現在汴京城的公子哥們喜歡玩什么了。”
趙仲針勉強笑笑:“好,不過我常常在上課,也不知道他們在玩什么,我們可以學一學。”
趙仲針趕緊讓人上菜,自己拿著水壺想要過來幫歐陽辯倒水,歐陽辯趕緊接過水壺笑道:“讓人看到王孫幫我倒水,那可不行。”
趙仲針黯然道:“什么王孫不王孫的,不過是朝不保夕的可憐人罷了。”
歐陽辯點點頭:“日子不好過吧?”
趙仲針嘆息道:“何止是不好過,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們一家人就嚇得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尤其是我的父親…簡直是…唉!”
歐陽辯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即便不是后世人,也能夠知道英宗趙宗實在承受什么樣的壓力。
趙宗實的父親趙允讓也曾是個備胎,雖然是一世富貴榮華,但不代表他自己也能夠如同他的父親一樣。
帝王家無情,趙允讓之所以得到了善終,不過是因為趙禎的心底純良,這可不代表以后的帝王就能夠如同趙禎一般。
想一想以前太宗皇帝是如何對待太祖皇帝的后裔就知道了,趙家人能夠坐穩天下,可不是靠純良。
而且歐陽辯知道,英宗因為這些年承受了莫大的壓力,其實精神上已經有些問題了。
仁宗駕崩之后,英宗繼位之初,便發生‘不豫’,所謂不豫,其實就是精神錯亂了。
可想而知,英宗到底承受的是多大的壓力。
英宗承受的壓力大,趙仲針這個做兒子的,自然也不可能輕松到哪里去,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是他畢竟不是當事人,壓力不像英宗那么大而已。
趙仲針也不愿意多說這些,而是轉頭問起歐陽辯這幾年做的事情,對里面的細節刨根問底。
歐陽辯除了銀監衛的事情有所隱瞞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全盤托出。
“…咱們大宋朝,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繁華之下,虛弱早就隱藏不住了。”
趙仲針一拍大腿:”正是如此,我時常聽王先生說,咱們大宋朝,現如今正陷入冗官冗費冗兵等諸多弊病!”
歐陽辯看了趙仲針一眼,繼續說道:“冗兵冗官的弊病,也是由來已久了,不過是前些年因為國庫越來越是空虛,才被重視而已。
這幾年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解決財政的問題,也算是有所成效…”
歐陽辯笑了笑。
趙仲針有些慍怒:“韓相將你遷為言官這樣的差遣,簡直實在暴殄天物!”
歐陽辯笑了笑道:“韓相也沒有什么花心思,不過是為了掌控央行罷了,我若在央行行長的位置上,政事堂便無法插手央行,將我挪走,央行便能夠被政事堂掌控了。”
趙仲針擔憂道:“這樣的話,央行的大好局面會不會因此而喪失?”
歐陽辯臉色終于有些沉重,不過轉瞬之間自嘲的笑了起來:“韓相掌控央行,自然想要利用央行的財力,央行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只希望之前我服務區的規劃能夠繼續發展下去,不會人去政息。”
趙仲針的臉上有些憤怒:“季默你的服務區著實是良策,荊湖北路今年兩季度的稅賦從居后沖到了中上了,甚至超越了一些富裕路,簡直就是個奇跡,可見服務區的策略是多么的正確,如果能夠將這一政策推廣到諸路,那咱們大宋將再不會缺錢了,韓相要瞎搞,怎么官家也…。”
“噤聲!”歐陽辯提醒道。
趙仲針趕緊閉口不言。
“這個時候更要謹言慎行。”
歐陽辯只是說了一聲便不復多言,外面有人過來請示了一下,便流水般上菜,上完之后,只留下兩人。
趙仲針趕緊招呼歐陽辯:“秋風起蟹正肥,這蟹是我專門托人從陽澄湖那邊帶過來的,你趕緊試試。”
歐陽辯笑了笑,拿起吃蟹專門用的剪子等等剝蟹吸黃,一會再抿口黃酒,頗為愜意。
“這幾年忙得連吃口蟹都沒時間,明明就在洞庭湖附近,當地的特產都沒有時間好好品嘗,當真是錯過了不少。”
歐陽辯感慨道。
趙仲針笑道:“這我可就不信了,人說歐陽季默是財神,我卻道財神原來是吃貨,你歐陽季默能為了正事將吃食給耽誤了?”
歐陽辯哈哈大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趙仲針,剛那話的確是我矯情了,你可不知道,我在洞庭湖上泛舟,嗯,不是畫舫,而是專門雇了湖上的漁翁,家里有小魚娘的那種。
漁翁劃槳,小魚娘唱曲,我則在舟上垂釣,釣到的魚,小魚娘當即處理熬魚湯,也無須什么作料,那魚湯便乳白濃稠,鮮味撲鼻,令人回味無窮…”
趙仲針露出神往的神情:“我要是能夠這樣灑脫就好了。”
歐陽辯笑道:“無非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罷了,要事在身,還真能這么怠慢王事啊。”
趙仲針感慨道:“也是令我羨慕了…季默,我先祖父去年仙逝…”
歐陽辯點點頭。
趙允讓嘉佑四年去世,享年65歲。
“…我的堂伯叔堂兄弟們對我家雖然不好,但我先祖父對我家還是很不錯的,臨終前,先祖父專門找了我父親交代事情,也找了我…”
趙仲針認真地看著歐陽辯:“…季默,你可知道先祖對我交代了什么嗎?”
歐陽辯搖搖頭。
趙仲針道:“先祖對我說,‘仲針,老夫聽說你與歐陽學士的幺兒歐陽辯交好,這是個好事情,你切記好好與他相交…’”
趙仲針看著歐陽辯露出詫異的神情,繼續說道:“…當時我很詫異,我就問為什么,我先祖當時露出笑容,他的臉上瘦得都不見肉了,就像是披著一層皮的骷顱一般,但并不害怕,因為他所說的話卻讓我更加的詫異,季默,你知道他說了什么嗎?”
歐陽辯沉吟了幾秒:“…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咳咳!…咳咳!”趙仲針大聲咳嗽起來。
歐陽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你繼續,你繼續。”
趙仲針嗔怪地看了歐陽辯一眼,才道:“先祖說,‘歐陽辯其人,雖然年未弱冠,但老夫觀其行事,實乃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以后爾父若是能夠登基,他便是可輔助皇室的股肱之臣,若是不能…他便是你活命的希望。”
趙仲針期待地看著歐陽辯。
歐陽辯不由得苦笑:“老王爺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趙仲針急道:“先祖的眼力過人,不會看錯人的,而且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歐陽辯摸了摸鼻子尷尬道:“說得我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趙仲針伸手握住歐陽辯的手,深情道:“季默,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歐陽辯點點頭:“那是自然。”
趙仲針大喜道:“太好了,那現如今這種情況,季默何以教我?”
歐陽辯笑道:“靜觀其變便是,若是…”
他悄悄地將手抽回,給了趙仲針一個肯定的眼神:“…若是官家得了皇子,屆時我也會幫你一家安排好后路,絕不至于有性命之憂。”
趙仲針感激道:“我就知道季默不會辜負我的。”
歐陽辯笑道:“其實你大可放心,事情絕對不會到了那個地步,咱們大宋朝的文官可不會放任皇帝干出那等惡事的。”
趙仲針搖搖頭:“我信不過他們,所謂鐵骨錚錚的文臣,大多是趨炎附勢之徒罷了,都是為了自己的權位著想,如果到時官家有了自己的龍子,他們支持的便是官家的親生子,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迎合官家的意思…哼哼。”
歐陽辯倒是對趙仲針高看了一眼,小小年紀還真的是看得挺清楚啊。
韓琦那幫人的尿性還真的就是這樣,別看提拔韓琦等人的是仁宗,可到時候英宗上位的時候,他們就要大捧英宗的臭腳了。
最典型的就是著名的濮議之爭。
所謂濮議之爭,簡單地說就是關于英宗的親生父親趙允讓應該怎么稱呼的問題。
一般來說,英宗是趙允讓過繼給了仁宗,法律意義上,他就是仁宗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他就是仁宗的兒子,這本身就是無可爭議的。
但英宗不想承認這個事情,想要稱呼濮王趙允讓為皇考,而不是原本的皇伯,所以引起了爭論。
司馬光等人堅持要英宗稱呼濮王為皇伯,而政事堂的相公卻站在了英宗這邊,認為應該要稱呼為皇考,因為引起了一個波及范圍極大地爭論。
而當時的政事堂是韓琦和歐陽修等人,韓琦和歐陽修等人堅定地站在英宗的身邊,和司馬光等人的‘皇伯派’對抗。
按理來說,韓琦、歐陽修等人深受仁宗的大恩,本應該站在仁宗的立場上,駁斥英宗的想法才對,但他們沒有,背叛了仁宗,站在了英宗這一邊。
這就是所謂的文臣。
他們的選擇是如此的現實,仁宗對他們有大恩,但仁宗已經成為了過去,英宗才是現在,擁護英宗,才能夠讓他們的權勢一直維持下去。
趙仲針比自己的身體年齡才大了一歲,竟然就看得如此清楚,不愧是神宗啊,年紀輕輕的,就有如此眼光。
趙仲針說得對,如果仁宗真的能夠生出自己的兒子,而且能夠健康的活下來,仁宗在自己日子不多的情況下,為了防止趙宗實一家對于他的親生兒子的繼位產生威脅,仁宗做出一些事情來,也就可以理解了。
千萬不要低估帝王的心術。
仁宗可以對文臣寬容,也可以對百姓仁慈,但這是權力斗爭,權力斗爭講究什么仁慈?
而且,即便仁宗做出這種事情來,文臣也會站在他的身邊的。
畢竟文臣支持的肯定是仁宗的親生而已,這是名正言順的問題,根本不需要考慮。
至于屠戮皇室,呵呵,他們又不是士大夫,又不是讀書人,他們被殺關我們文臣何事?
而且皇室這么龐大,殺少一些說不定還能夠讓國庫輕松一些呢!
歐陽辯安慰道:“你放心,若是真有這么一日,我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會堅決站在你這邊,即便事有不諧,我也會保你全家無事,咱們既然是同窗,我便不會看著你遭遇不測!”
歐陽辯滿口答應下來,甚至做了非常肯定的承諾,不是他無恥想要獲得趙仲針的感激,而是…特么的,就是。
歐陽辯:…我特么攤牌了。
你咬我啊!
看到歐陽辯如此,趙仲針忍不住熱淚盈眶:“季默,還好有你,不然我還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呢。”
歐陽辯一臉的誠懇:“仲針莫要這么說,以我們的交情,無論如何我都得幫你,你若是當我為同窗,便不要如此作態。”
趙仲針抹了抹眼淚笑道:“季默,我在這里發誓,以后你就是我的異性兄弟了,以后我若是有幸…”
歐陽辯頓時渾身汗毛豎起,趕緊打斷趙仲針的技能:“仲針!”
“啊?”趙仲針不明所以。
歐陽辯感覺一身汗。
奶奶的,還好及時打斷了這個flag,讓一個帝王認你為異性兄弟,現在有多友好,以后他就要死得有多慘,還是算了算了,咱根骨輕,經不起折騰。
歐陽辯勉強笑道:“以咱們的交情,不用說這么多,今日你趙仲針是什么地位,以后你趙仲針是什么地位,都與我無關,我和你之間的交情,僅僅是你是趙仲針,而我是歐陽辯,僅此而已!”
趙仲針更加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