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羅威爾·奧博安。
尹拉里力亞軍團的軍團長,在奧圣艾瑪的軍方足以排進前三的頂級指揮官。
哪怕他從圣海特爾城外撤走的時候——對一名信心滿滿的指揮官而言,這已經是最屈辱的結果,但那個時候他身姿依然筆挺,撐著他的大戟,站在甲板上遠眺著圣海特爾,彷佛要用目光在其上刻下“奧圣艾瑪”的銘牌。
事實上阿瑪西爾這邊在阿德勒的戰事結束之后,都一直在盯防著沿海區域,甚至從海邊特調了數艘巡洋艦進入阿德來海支援,就期待著能夠找到妄圖趁阿德勒地區松懈再次發起進攻的羅威爾·奧博安,將他一舉拿下。
聽起來可能有些荒謬,但以這位老將將進攻貫徹到底的性格而言,這樣的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只是拉羅謝爾的船只在海上巡邏了將近兩個月,都沒能找到奧圣艾瑪的戰船,這才確定奧圣艾瑪人確實已經離去了,放松了警惕。
但此時此刻的羅威爾·奧博安,讓西里爾在明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卻幾乎認不出他是羅威爾·奧博安。
他的身形似乎被憑空鋸掉了一截,上半身還是屬于老將的雄壯的肉體,而下半身的雙腿…一條是完全不符合他身體比例的細人腿,光滑而白皙,甚至看不到腿毛,像是一條女人的腿。
而另外一邊,則干脆就是兩段白骨,光禿禿地戳在地上,連足部的骨頭都不見了。
“這,你——”
西里爾童孔微縮,羅威爾·奧博安的面部則更讓他吃驚。他的一只眼睛變成了空洞一片,但其中并不是完全的空洞,似乎有什么東西寄居在里面。當西里爾試圖細看時,突然五根手指自那空洞的眼眶里沖了出來,胡亂地抓著,引起了老將一陣低聲的慘嚎。
而他的右邊面頰處,則多了一張嘴——那張嘴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他面頰上,此時甚至還半咧著,露出鋒利的牙,和分叉的舌。
“羅威爾·奧博安。”西里爾壓低聲音低聲道。
“啊,是你啊…阿瑪西爾侯爵,西里爾·亞德里恩閣下…”
羅威爾抬起手臂,他身上穿著一件破爛的毛氈,隨著一抬,便露出他已經變得干瘦的手臂,上面纏滿了繃帶。
“看到我這副狼狽的模樣,想必亞德里恩侯爵應該…覺得很高興吧?”
“高興?”西里爾垂下眼瞼,搖了搖頭,“這是一場災難。”
“是馬卡德讓你變成這樣的嗎?”他直接問道。
“馬卡德,馬卡德…”老將低語著,“那里已經不是馬卡德了,那是毀滅,那是終焉,那是墮落的城…”
西里爾內心一沉,他們原先的打算,便是在污穢還算輕的地方開始適應。但如果連阿德來海旁的馬卡德都成了這副模樣…
“你們沒法登岸嗎?”
“登岸?”老將低聲苦笑道,“我們原先登岸前還有五千人,現在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你覺得呢?”
“你們嘗試登岸是什么時候?”
“去年的…七月?還是八月?我不記得了。”羅威爾·奧博安突然慘叫了起來,因為那只手又從他的眼眶中沖了出來,指尖在他的臉上抓撓著。他揮起右手朝著那只手痛擊了三拳,直到那只手的手指都蜷縮起來,退了回去,這才平緩下來。
“我只記得尸體的臭味到處都是,那座城已經徹底破敗…我們最開始甚至還以為,是你破壞的馬卡德,準備奪回這座城市,誰知道…”
“瘋了,都瘋了,他們失去甚至,互相撕咬,血肉彼此連接,我的眼睛,我的臉,我的腿——啊啊啊啊阿!”
羅威爾·奧博安掩面痛哭了起來,這一幕讓人難以想象,這是奧圣艾瑪聲名赫赫的將領會做出來的動作,但只要知道他們的經歷,便會覺得他的痛哭似乎理所當然。
西里爾沉默著,而此時卡羅琳和克里斯汀團長也走了過來。
“清點完了,船上還剩兩百三十七人。”克里斯汀團長神情不悅,“這里水太淺了,他們的船也完全擱淺在這里,沒可能開船離開。”
“但他們是從岸上逃回來的。”
“所以他們無路可走,只能被困死在這里。”
西里爾深吸一口氣,他緩緩將自己的視界鋪開,目光逐漸觸碰到岸邊那座城,破敗的城市景象印入眼中,遠處似乎還有幾個龐然大物在緩緩地行走著。
確實如羅威爾·奧博安所言,這座城市已經徹底被污穢浸染。
“我們要上岸。”
他轉過身,對羅威爾·奧博安說道。老將聞言勐地抬頭,僅剩的一只眼中盡是詫異之色,“上岸…上岸?你們要上岸?”
“對。”西里爾直白道,“我們要一路去往圣赫爾科恩特,從源頭解決這樣的事情,你們是要留在船上等死,還是和我們一起走。”
他的聲音很大,讓剩余的奧圣艾瑪士兵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那些疲倦的奧圣艾瑪人臉上立刻被激動與恐慌充斥,開始議論紛紛:
“上岸?上岸?我們還能上岸嗎?”
“回家,我要回家,回家!讓我回家!”
“餓…好餓啊…”
西里爾看著神色猶豫的老將,平緩道:“我們沒法送你們到很遠的地方,但肅清這座馬卡德,卻不是什么難事。”
“做出選擇吧,羅威爾·奧博安。”
他等待著老將的答復,期間神色不悅的克里斯汀團長附耳到他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西里爾默默點頭后,羅威爾·奧博安終于向西里爾伸出了手。
“還請…亞德里恩侯爵,幫我們一把。”
馬卡德的岸邊空無一人,高聳的燈塔早已倒塌,只剩下半截廢墟,港口的碼頭也盡數毀壞,還有著遭受炮擊的痕跡。
城墻只剩下斷壁殘垣,誰也不知道這厚實的城墻在未遭受外敵炮擊的情況下是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
一列三百余人的隊列從那斷裂的城門旁的缺口走入城中,領頭的是三名拉羅謝爾人,身后跟著的卻是奧圣艾瑪的部隊。
“你們上岸的時候,這里已經是這樣了嗎?”
“已經是這樣了。”羅威爾·奧博安的步伐有些踉蹌,他不斷地按著那只空洞的眼睛,似乎那只手開始變得特別活躍,“我想不起太多了…只記得最開始進入城中的時候還好,但靠近城中心廣場時,隊伍開始被分割…”
他似乎陷入了痛苦中,不再說話。
這副模樣讓卡羅琳看得都有些揪心,她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那踉踉蹌蹌的老將,想要去說些什么,結果被西里爾牢牢握住手掌,拉在身邊。
而西里爾根本不在意其痛苦,他觀察著四周,這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普通的、毀于戰爭的城市,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而后他繼續問道:
“具體在哪里呢?離我們這里還有多遠?”
“還有,還有…三個街區…”
他們繼續向前走著,西里爾不再開口,只是靜靜地握著卡羅琳的手,緩緩地熘著步子。
身邊盡是倒塌的房屋,甚至看不清原先的城市布局,一條條小巷都被破碎的建筑掩蓋著,他只能從地理方位上,感覺自己在靠近城市的中央。
“還有多遠?”
“快了,快了,就在這里了,到了,要到了…”
羅威爾·奧博安的語速突然快了起來,卡羅琳被嚇了一跳,想回頭去看羅威爾·奧博安的模樣,但克里斯汀將她一左一右地夾在了中間,西里爾更是一條手臂攬住她,讓她根本無法回頭。
“西里爾,西里爾,讓我看看…”
她扭動著身體,而西里爾突然停住了步伐,身后那雜亂的腳步聲也不約而同地停下。
“是在這里吧?”他開口問道。
“是,是,是,就是這里了…”羅威爾·奧博安的聲音顯示出不符合他聲線的尖銳,似乎是數個聲音雜糅在一起一般。
“在這里,你們被污穢襲擊,你們開始反抗,被切割,然后你們逃回了船上,一直茍且到現在?”
“對,對,就是這樣的。”
卡羅琳突然間覺得毛骨悚然,因為她感覺后面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摩擦著,發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聽著有點像是,磨牙?
但西里爾和克里斯汀卻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也不讓她回頭去看,只是由西里爾慢慢地說著。
“或許你說的都是真的,不過我覺得,有些事情,是不是有那么一點點點的偏差?”
“比如說,在缺乏糧食的情況下,幾百個人是怎么堅持大半年的時間,直到現在的?”
后面那粗重的呼吸聲,突然停住了。
明明是站著上百人的街道,此時卻變得鴉雀無聲。
“克里斯汀團長搜過你們的糧倉了,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結滿了蜘蛛網,甚至連通往糧倉的過道都是如此,至少有半年都沒有人進過糧倉。”
“是這樣嗎,克里斯汀團長?”
“沒錯,完全正確。”簡·克里斯汀輕聲答著,另一只手已經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當然,隨便你怎么解釋,最關鍵的一點,羅威爾·奧博安,我想請問一下——”
“為什么我從進城里以來,就沒有感受到城中有任何污穢的氣息?”
“為什么,污穢的氣息會如此濃郁地凝聚在我的身后呢?”
身后驟然發出一聲尖厲的咆孝聲,一股強勁的颶風向著西里爾三人所在地方拍來。但西里爾早有防備,他一手摟著卡羅琳,向前疾沖而去,同時喊道:
“克里斯汀團長,側邊交給你了——”
“沒問題。”
女騎士團長沉穩的聲音響起時,她的身影已經騰飛而起,鋒銳的長劍在半空中扯出一道銀色的曲帶,她的兩側同時有兩道龐大的巨人身影向著她伸手而來,可還未伸出一半,那兩條手臂已經盡皆墜落在地——
慘叫聲,怒吼聲一瞬間炸響在這整片街區之中。西里爾半捂著卡羅琳的眼睛,已然回轉過身來,朝向他此前的身后。
那里原先是羅威爾·奧博安以及兩百余名尹拉里力亞軍團的殘兵,走著不規整的方陣。
但此時此刻,那個方陣已經消失不見。
那些奧圣艾瑪的士兵們彼此相連接在一起,組成了一條巨大的蜈蚣的身軀。而那名老將則成了這條蜈蚣的頭。
他的衣服已經徹底爆開,露出那寬闊的腹部,上面是一張龐大的嘴,正在甩著舌頭和唾液。那白凈細嫩的女人腿被那條舌頭一卷,立刻扯進了那張大嘴里,被迅速咀嚼、吞咽了下去。
那只空洞的眼中,探出了一整條的手臂,將羅威爾·奧博安原先的面部都幾乎全部遮住,那尖銳的聲線就從這其中發出:
“好餓,好餓,好餓啊…”
“吃,我要吃了你!”
粗暴的吼聲中,這條人體蜈蚣向著西里爾勐撲而來。
西里爾對此無動于衷,只是嘆一口氣。
而后他那空蕩蕩的右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劍。
圣白聯盟之劍尹格沃克。
他的手腕輕輕揮動,左一下右一下,在空中留下了兩道交錯成十字的白光,而后垂下了劍。
巨大的人體蜈蚣撲向他的動作,隨著這兩劍揮出,戛然而止。
那作為身軀部件的奧圣艾瑪人們如被撥動的頭皮屑一樣向下墜落著,長長的蜈蚣身軀頃刻間便掉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作為頭部的羅威爾·奧博安飛墜至西里爾的面前,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西里爾低下頭,看著手臂與腿都盡皆消失了的老將,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再站起來的能力,只能如蛆一樣扭動著。
沒有任何多的言語,他抬起手,將手中的長劍刺入那腹部依然哀嚎著的大嘴之中。
圣白的光芒剎那間閃遍羅威爾·奧博安的全身,那張大嘴扭曲著慘叫著,在白光的洗禮中消失在他的腹部上。而他面部那條手臂也迅速地萎縮,轉瞬間,便留下了一張雖然缺失了一只眼睛,但還算是人類面貌的羅威爾·奧博安的面容。
他劇烈地咳嗽著,鮮血不斷從嘴角噴出,僅存的那只眼睛滴熘熘轉著,定格在西里爾的身上。
“謝…謝…”
他竭盡最后的力氣說道。
而西里爾微微頷首,再次抬劍,這一次,貫穿的是羅威爾·奧博安的心臟部位。
“安息吧。”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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