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維先生,我飛起來了
古德溫這一輩子，都沒有像今天一樣，因為緊張而在吃飯的時候汗流浹背。
他的手不自禁地將勺子舉起在半空，如果此時他將勺碰在碗邊，就會聽到一陣急促的、輕微的連環碰撞之聲——那是他急劇顫抖的手導致的。
他的對面，區執政官班奈特·奧尼恩斯和那名叫做“薩克森”的青年正相談甚歡。區執政官大人不停地奉承著薩克森，而薩克森則侃侃而談，與面容所具備的兇厲完全不同的自信和陽光自話語與肢體動作中流露出來。
如同在上層人士的宴會上發表演說一般自然而高雅。
然而在此刻的古德溫的眼中，他就像是一只披著人皮的狼，眼中隨時散著兇光，尖銳的獠牙抵觸在自己的咽喉上，紅潤的已經在舔舐著肌膚，這種危險的感覺，比他當海盜時接觸過的、最兇狠的海盜還要危險。
而他也終于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聽過“薩克森”這個名字。
“塔蘭托區的血手”，薩克森。
幾年前他還和海盜藕斷絲連的時候，經常出入新奧威港最大港口的塔蘭托區，彼時就聽過這個名字。聽說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動手快，下手狠，能一擊斃命就絕不用第二擊；甚至不需要用武器，只用一只手就能穿破人的胸膛，捏碎對方的心臟，拔出來的時候整只手都是血紅的，因此被叫做“塔蘭托區的血手”。
而隨著他重心轉移到特倫托賽區，與塔蘭托區的關系斷了，港口邊的事情自然也就接觸不到了。
這才幾年的時間，那個還是黑幫打手的年輕人，居然已經成了一名能讓執政官都低聲下氣、阿諛奉承的青年？
他心里不停地犯著嘀咕，薩克森卻叫到了他的名字：
“古德溫先生，你在特倫托賽區發展了那么多年，應該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了吧？”
古德溫立刻回過神，臉上掛著笑道：“薩克森大人，我也就熟悉幾條常走的路，連特倫托賽區最大的葡萄園我都沒去過幾次。”
“那不應該啊。”薩克森手中捏著餐叉，叉起一塊牛肉，卻沒有立刻放入口中，而是低眉看著古德溫，“身為商人，貨物的出產地可得自己親眼去看過才行。”
“不然，和外商談生意的時候，又怎么能將生意講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呢？”
這后幾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有濃郁海邊氣息的口音就像是海浪一樣拍打在古德溫的身上。而說完后，他的眼中又吐露出兇光，在古德溫身上盯了幾秒，這才收斂回去，將叉著的牛肉放入口中，細嚼慢咽起來。
古德溫不可自抑地加劇了喘息，肥胖的身軀上下起伏著——原先他還以為薩克森不過是想借他的關系網拉一拉票，但此刻他才知道，對方正是瞅著自己來的！
圖窮匕見！
可他明明藏得那么好，藏得那么深，對方為什么會找準自己，對方又為什么要對自己下手…
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額頭上滑下，滴落在他碗里的湯中。薩克森吃完那塊牛肉后，便嘴角含笑地再次盯住了古德溫，可在古德溫的眼中，那分明是一條正舔舐牙尖的狼…
他心里瘋狂地掙扎著——這里是餐館，無論對方是什么身份，應該都不敢在這里動手，但他真的只有一個人嗎？回去的路上，自己的家里，無論從什么角度來看，這似乎都是死局…
“古德溫，你最近口味是不是變重了？”
耳邊突然傳來咂舌之聲，他驀地驚醒了過來——事實上時間僅僅過去了短短的兩三秒，在那一瞬間對古德溫而言卻是如此的漫長。
他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聲音的來源，特倫托賽區的執政官班奈特·奧尼恩斯正皺著眉放下湯碗，嘴里不斷斯哈著，不滿道：“這湯又燙又辣，你確定是按照平時的口味點的？”
古德溫終于回過神來，連忙道：“應該是啊，等等，我就說怎么喝著這么不對味，辣的我都出汗了，這應該是他們送錯了一桌吧！”
“快換一鍋，這味道怎么喝得下去？”班奈特不耐煩道，“薩克森大人說話你要認真聽，我覺得薩克森大人剛剛說的東西很對，你不去了解你的產品，又怎么可能聊出心儀的價格呢？”
“啊哈哈，是是是，執政官大人和薩克森大人說的對，只是我最近都在管財務，談生意的事情已經很久沒做過了…”古德溫打著哈哈，心里驚懼不已的同時、懸著的巨石卻也垂落了下去。
無論是否刻意，都得多虧區執政官大人救場，不然以自己的能力，恐怕要徹底落入那個薩克森的陷阱之中。
薩克森也終于收起了那兇厲的目光，微瞇著眼岔開了話題，隨意地聊起了其他的內容。
古德溫此時并不知道，在數千里外的拉羅謝爾南方，美特伯里斯的安杰爾斯，馬塞勒斯公爵面色冷厲地坐在桌前，手指正不斷叩擊著桌面，一下一下，如同壁上回響的鐘。
他的眼線，只剩下了一個。
四月十三日，晴。
或許如此。
海上的天氣向來是多變的，前一秒還是艷陽天，后一秒暴風雨可能就撲面而來，殘忍地將漂流于海上的船只撕成粉碎。
據漁民說，這是海神尤瑞拉為了展現自己的力量，讓毀滅與虛無不得接近海洋的手段。他們對這樣的天氣并不感到厭煩，甚至心存感激，感激尤瑞拉予以他們的恩賜。
漁民是靠大海生存的。
當然，事實上變化多端的天氣并不太會影響到漁民的出海，長年累月與大海相伴，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應該在什么時間出海，在什么海域捕魚，每次持續多長的時間。而港口的尤瑞拉的圣殿則會在每日凌晨，第一艘漁船出海之前，就將今日海域的天氣情況告知與眾。
當然，這僅限于被劃分為安全地區的“內海”。
但如果漁民硬是要前往非漁區的危險海域，也就是外海進行捕撈，那港灣圣殿也沒法救下在外海海域遇到極端天氣的他們。
外海區域的危險是公認的，天氣和海里的魔獸都是航路上的阻礙，只有最有經驗的船只才能從重重的危機中幸免于難。當然，外海區域能夠給人以豐厚的回報，一條外海的大魚的價格，可能是內海區域的十數倍。
而此刻，復仇者級巡洋艦拿破里號，正航行于絕對的外海海域，“靜謐海域”之上。
拉羅謝爾通往新奧威港的航線踩在外海和內海的邊界線上，有少部分航程是在外海，靜謐海域中的這一段，則是最長的一段外海航線。
也是最危險的一段。
不單單是因為外海加劇變化的天氣情況，更多的是因為過去幾個月里出現在此處的“幽靈船”。
“靜謐海域，果然像它的名字一樣。”
米婭站在船舷邊，將被風吹亂的鬢發撩撥到耳后，將側臉展現在西里爾的面前。
船頭分開平靜的海面，道道白痕翻涌著泡沫，在拿破里號修長的船身駛過后重又合攏。如果認真盯著下方的海面，還能看到在淺層海水來回竄動的魚。
“靜謐海域，可不是因為海面平靜才因此得名的。”西里爾搖了搖頭，“它有這個名字，是因為此處的風暴太過狂躁，幾乎能夠撕毀海面上的一切，再掀起十數米的巨浪，將殘渣吞沒——在一切結束之后，就只剩下一片靜謐的海面，因此才叫靜謐海域。”
米婭吃驚地看著西里爾，片刻后鼓起臉頰來回搖頭，活像一條泡泡魚，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上一戳。
“伯爵大人說的可沒錯。”德雷克船長抬起船長帽，讓陽光落在自己的臉上，“靜謐的靜謐，是墳場的靜謐。”
但他剛說完，就發現在團隊里地位極高的法師小姐把眼睛睜得滴流圓，正拿眼睛瞪自己。
他意識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連忙灰溜溜溜走。
“已經適應海洋豐沛的水元素環境了嗎？”西里爾沒在意身后德雷克的打岔，轉而問道。
“差不多了，維先生你看——”米婭說著，手指自下向上畫出一道弧線，而隨著她的手指，一條水化作的海豚自水中躍起，在空中突然變成一只貓頭鷹，一根根羽毛都質地分明，撲棱棱地飛到西里爾的頭上，“啪嗒”一下炸成了水花。
兩人站得極近，這自頭頂灑落的水花不可避免地將兩人都打濕了些許。西里爾的頭發立刻軟塌了下去，搭在額頭上，顯得頗為狼狽。
米婭的頭發雖然也濕了一塊，此刻卻忍不住捂著嘴撐著腰，笑的前仰后合，好一會兒才道歉道：“哎呀哎呀，沒控制住，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不過米婭的魔力操控能力可真強啊。”西里爾擺了擺手，隨即稱贊道，“如此精細的水元素造物，我想就算把齊默爾曼埋在土里讓他捏一個雷同的，估計都捏不出來。”
“這可是依賴天賦的，不是靠訓練就能得到的。”
精細化操作，對魔力的絕對控制，這種天賦對一名法師而言可謂是神明的恩賜，一個法術模型再如何精巧，總會有冗雜的部分存在，會有無用的魔力浪費在構建的過程中。
但精細化的魔力控制能夠最大程度的減小魔力的損耗，以游戲的方式來講，便是“降低藍耗”，“增大法術威力”。
米婭嘴角忍不住翹起，但隨后又嘆氣道：“只可惜我還沒突破職業級，不然…”
“別想那么多，不如譴責一下，蘇格爾為什么這么不頂用，就不會大氣系再兼修一個水系嗎嗎，打雷加下雨，開打之前直接讓人強制回家收衣服，這么完美的連招都不會…”
法師小姐在西里爾奇奇怪怪的碎碎念下又笑了起來。
船頭的甲板上沒有閑雜人，騎士們在上午的訓練結束后，此刻正抓緊時間補充著體力，而水兵也專注于開船，將空間留給了這艘船現在的主人。
米婭望著海面，忽然將雙手撐在船頭的扶手上，將上半身都撐起，兩條腿在甲板上來回晃著。
海風將她的頭發吹得紛飛，撐開的外衫像是張開的翅膀，她嘴里發出輕輕的喊聲，片刻后落回甲板上，扭頭對西里爾道：“維先生，這樣感覺自己在海面上飛行一樣。”
西里爾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他一步走到米婭的身后，沒等她反應過來，手已經搭在她的腰上。米婭輕呼一聲，少年的雙手輕易地將她的腰環住，接著她感覺自己的雙腿被風托起，身體懸浮在了空中，接著突然向前沖去——
西里爾靈敏地躥出了甲板，走到了艦首的裝飾，展翅的銀色飛馬的雕像上。米婭低頭看去，身下再無甲板的阻攔，海水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分開，不斷有小魚跳出水面，甩動著尾巴的靈動模樣被她盡收眼底。
她忍不住張開雙臂，盡情地大叫了起來：“啊，我在飛，我在飛啊！維先生你看到了吧，我飛起來了！”
如此持續了一分多鐘，西里爾才順著原路退回到甲板上。他讓少女平穩地落地，伸手替她將長發梳理整齊，撩起發絲時還能看到少女泛紅的面龐，與激動不已的眸光。
“太過癮了，這樣真的太厲害了！”
米婭還沉浸在那短暫的“飛行”中，反復地和西里爾強調著。但她忽然意識到剛剛這一切是怎么達成的——少年的雙手可是僅僅隔著層衣物貼在自己的腰間，她穿的不多，那種溫熱乃至滾燙的感覺在此處還清晰無比…
她的臉唰一下子就紅了，忍不住跺了跺腳，正準備扭過頭去避開這一瞬的尷尬，甲板上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
“伯爵大人，很抱歉我又來打擾你們了，但是——”
康納·德雷克一臉嚴肅地走上船頭甲板，“有兩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一個，風暴要來了，快追上我們了。”
“另一個，我想我們被幽靈船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