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曹化淳去刑部調卷宗,其實就是走個樣子。但是這個樣子不得不走。
顏思齊一見朱由棟就沒有絲毫隱瞞,那是他的坦誠。但朱由棟身為國家政權的儲君,絕對不能大手一揮說這事就這么揭過了:如此一來,以后這些家伙心中就會沒有法紀。時間長了,就無法掌控。
至于南京刑部有沒有這件案子的卷宗,照理,命案是應該交到刑部備案的。但是現在大明各級官員的操守…
總之,第二天曹化淳的答復是,經查,顏思齊所言屬實。
于是朱由棟就愉快的表示,以后顏思齊就不用在自己面前稱罪民了。
到了此時,朱由棟和兩位海商(海盜)的談話才有了進一步深入的可能。
“爾耕呀,你在月港這幾個月,做得很不錯嘛。那你給吾說說,月港一個月該給朝廷掙多少錢?”
這里說的不是‘能’,而是‘該’,如田爾耕這樣聰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殿下,月港那邊朝廷抽稅每個月都是有清晰賬目的,南京戶部這邊應該也有相應的賬冊。臣想說的是,就現在朝廷每年只給100張貿易通行證,這點證件,根本就無法滿足我大明和海外諸國大量的貿易需求,以至于走私仍然很猖獗。若是我大明能夠多開幾個港口,多發放一些通行證。臣覺得,通過海貿,每年給朝廷繳稅一百萬兩都不是問題。”
“嗯。”聽完田爾耕的話,朱由棟緩緩的點了點頭——看來田爾耕在月港不過幾個月,就已經發現此時大明的海貿存在極大的問題。
自宣德起,明帝國逐漸實行閉關政策。但是,此時明帝國的經濟,尤其是南方經濟,其產出早就大過了需求。而這個時候的日本、葡萄牙人又有貿易的需求。所以,民間的走私應運而生。
在任何一個時代,真正能夠把走私生意做長的,那都不是一般人。也必然會出現權錢交易、官商勾結。嘉靖年間,走私做得最大的一些東南沿海大族,聯合日本的流浪武士,掀起了規模驚人的倭亂。
隆慶皇帝繼位后,深刻認識到東南倭寇問題滋生的本源,其實是國內外商人彼此都需要的海外貿易需求與朝廷頑固執行閉關鎖國政策的矛盾。因此,隆慶元年,朝廷開放了月港作為海貿通商地點。這就是著名的隆慶開關。
從地理環境上來講,月港完全被廈門島堵在了里面,并不適合做通商港口。而且福建漳州府的陸上官道設施也很差,并不利于大明內陸的貨物運輸到這里集中。但是,就這么一個條件很差的港口能夠開放,就已經是隆慶皇帝竭盡全力才辦到的。
這是皇權和江浙士紳的角力。
試想一下:如果大明帝國仍然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而海外貿易的需求又持續存在。那么,走私必然仍將持續。而能夠主導走私的,必然是一手掌握了大量生產資料,一手擁有地方權力機構的江浙士紳們。
而明帝國從政策層面開關,允許普通百姓、商人參加海外貿易。以前這些靠走私發了大財的江浙士紳,將會面對來自民間的激烈競爭。到時候,這些靠著國家政策的錯誤賺得壇滿缽滿的腐朽階層,其利潤必然大減甚至破產!
所以,這些家伙是最反對開關的。雙方角力的結果,就是在月港這個完全不具備優勢的地方,開了一個小窗口。
然而,勤勞的中國人,你只要給他一點點機會,他就會拼搏出極大的價值。自月港開關后,這個地方迅速成為整個西太平洋地區最繁華的港口,大量的貨物運出去,大量的白銀流進來。在萬歷三十一年的時候,這個港口給皇室貢獻了三十六萬兩的商稅。而當年,全國的商稅一共也就四十五萬七千兩。
但這點收入,和大明的整個海貿(含走私)產生的價值比起來,仍然微不足道。
朱由棟穿越前看過很多關于隆慶開關的研究文章。這些文章不約而同的指出:在整個十六世紀晚期到十七世紀前期,七十年間,海外流入中國的白銀,至少三億三千萬兩以上。平均每年流入四百七十萬兩。需要明確的是,這僅僅是出超。如果按照后世我大清在關稅能夠自主的年代對進出口物資全部施加至少百分之四十的關稅,嘖嘖嘖,每年朝廷的海關收入怎么也該有四、五百萬兩以上。
所以,田爾耕說的若是能全面開放海貿,朝廷每年至少獲利一百萬兩,確實沒有亂說。
“兩位壯士,這位田百戶說得可有道理?”
李國助和顏思齊對視一眼后,顏思齊起身道:“殿下,在下當年從漳州府出海時只是個普通農家子弟,不知道國家在月港的具體操作。但就在下在日本這些年的所見來說,雖說朝廷命令我大明商人不得與日本貿易,但我大明需要日本的紅銅、白銀、黃金、硫磺,日本需要我大明的絲綢、茶葉、瓷器、鐵器。所以海面上的商船不說絡繹不絕,但每天在平戶停靠的商船總是有那么幾艘的。如此算下來,光是我大明與日本的海貿量,一年都不會小于三百萬兩白銀。若是兩國各自逢十抽一,只是兩國貿易,一年都能抽到十五萬兩白銀。”
“殿下。”李國助起身道:“我李家現有商船六十艘,其中兩千料(一料大約150公斤,兩千料就是300噸)以上的大海船有四十艘。基本上這四十艘每年都不得空閑,不停的往返在大海上。所以,田大人和顏兄弟的估算,大致是沒錯的。”
“嗯。”微微點頭后,朱由棟看了三人,然后對王承恩道:“曹三喜來了么?”
“曹掌柜已經在外面等候有一會了。”
“叫他進來吧。”
趁著王承恩出去叫人的空擋,朱由棟起身從后方的書柜上抽出了一卷地圖。待得曹三喜也進來后,朱由棟讓王承恩把這卷地圖鋪開,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這是吾根據古書記載,以及近年來利瑪竇先生的教導,親自所畫的一副世界地圖。結合這幅地圖,吾給大家講一講吾對我大明海貿的想法。
首先,我們必須要知道,我大明雖然也有一些銀礦,但這點產量,和我大明目前市面上流通的白銀比起來,是遠遠不夠的。所以,至少在我大明嘉靖朝以前,市面上交易,銀子從來都不是主流。
那么,為什么現在銀子成了市面上交易的主流了呢?朝廷雖然從未明確確認銀子是我大明的官方貨幣,為什么現在給官員士兵發放薪俸都是用銀子了呢?那當然是大量海外的白銀流進來了。
說到海外白銀內流,這銀子是從哪里產出的呢?主要是兩個地方。其一,倭國的石見銀山。其二,西班牙人在美洲的銀礦。倭人的銀礦先不必去說他,到底是他國內自己的銀礦。這西班牙人在美洲的銀礦,就很有意思了。
…總之,因為我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獨步天下,所以紅夷人也好,倭人也罷,都只能拿出白花花的銀子來購買我大明的產品。而他們能賣給我們的東西卻是不多,因此,這銀子就一年又一年的沉積在了我大明國內。待得我大明有了足夠的白銀儲備后,銀子,自然就成了交易的主體。”
“嘶~~~殿下,如您所言,這什么西班牙人可是厲害得緊啊。幾百人的小軍隊就敢朝著有幾百萬人口的國家發動進攻?關鍵是他們還贏了?”
“是啊,阿茲特克人一來武器落后,二來嘛,美洲大陸和我們這幾塊大陸隔絕了幾千年,那里的人從未得過天花,對天花完全無法抵抗…”
“殿下,如此說來,呂宋那個地方不產白銀?”
提出這個問題的,是旁聽的曹三喜。
“怎么,曹老板也聽說,吾的皇爺爺當年聽說呂宋產白銀后,動過那里的主意么?這呂宋呢,也產白銀。但是這量很小的。呂宋的白銀,主要還是來自美洲。”
“殿下。”站起來提問的是顏思齊:“這西班牙人是傻的么?從殿下剛剛展示的世界地圖上來看,美洲離歐洲明顯更近嘛。為什么他們在美洲產出白銀后,不直接運回歐洲,卻要先運到呂宋呢?”
“呵呵,是這樣的。這西班牙呢,因為有廣袤的殖民地,而各個殖民地的產出又不一樣。所以他們常設了兩支珍寶艦隊。一支稱為馬尼拉艦隊,從呂宋的馬尼拉啟程,船上裝的都是來自我大明的瓷器、茶葉、絲綢以及暹羅等國的香料。這支船隊橫穿太平洋,抵達墨西哥西岸。之后又有一支艦隊喚作加勒比艦隊,從墨西哥東岸出發,將馬尼拉艦隊運來的貨物和在美洲上搜刮到的東西,運回西班牙本土。
當然哪,這馬尼拉艦隊上的東西可都是要花錢從我大明買的。所以馬尼拉艦隊在從墨西哥西岸回來的時候,必定裝載有美洲產的金銀。”
“原來如此!”顏思齊狠狠的將一個拳頭拍在了另一只手掌上:“國助兄,聽聞李船主當年也在呂宋待過,若是我們能夠趁著西班牙的這支馬尼拉艦隊即將達到呂宋的時候干他一票….哦哦,殿下恕罪,在下賊性不改,冒犯了。”
“無妨啊,你要搶的又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不過話說起來,顏壯士剛才說的這個事情,已經有人干了很多年了。”
“啊?這附近的海面上竟然還有如此好漢?我等怎么不知道?”
“哈哈哈,那些家伙搶的不是馬尼拉艦隊,而是加勒比艦隊。其搶劫的地點…”朱由棟手指在桌上的世界地圖上慢慢移動,然后指向了西班牙和法蘭西的西海岸:“這些好漢打劫的地方,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