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由棟和趙士禎在秉燭夜談的時候,當今的皇帝朱翊鈞,也在慈寧宮和自己的母親促膝而談。
雖說在當初國本之爭的時候,李太后堅定的站在了朱常洛一邊,把萬歷搞得很是狼狽。但一方面萬歷本人搞國本之爭的根本目的不在廢立,另一方面則是,這位大胖子皇帝,真的是個孝子。所以,只要有空,萬歷還是要來看望李太后的。
本來呢,這一天的上午處理了那么多國家大事后已經很累了,萬歷只是想著下午過來進行常規性的看望。但不知道怎么的,母子二人一談起來后,竟然越來越投機,最后干脆摒棄了下人,兩個人面對面近距離坐著,一直談到了晚上。
“孩兒記得,小時候不懂事,在宮里胡鬧,發酒瘋。結果母親讓孩兒讀霍光傳。呵呵,現在回想起來,若是當初母親讓翊鏐來做這個皇帝,孩兒去做潞王的話,哪里像今天這樣辛苦啊。”
“哼~”雖然面前的這個兒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兩百多斤的大胖子,但李太后還是輕輕的伸出一根手指戳了萬歷一下:“你當初可不是這么想的,那時候你可是痛哭流涕,連連叩首求饒呢。”
“哎~~所以說那時候孩兒蠢啊。皇帝這個位置這么難坐,那時候居然還搶著當。看看翊鏐吧,孩兒聽說,他在衛輝過得舒服得很哪,整日里就和一幫文人吟詩作對,要不就是作畫行樂。哪里像孩兒這樣,每日里為了整個大明的運轉而焦頭爛額。”
“為娘知道你日子過得苦,外面的朝臣乃至言官,為娘在嘉靖年間就知道他們的厲害了。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世廟(嘉靖)就曾對你父親說,做君王的,以一人治天下,也以一人敵天下。皇帝,注定是艱苦而又孤獨。”
“呵呵…”無奈的一笑后,萬歷抬頭看了看屋頂:“其實孩兒小時候做太子的時候,多少覺得父皇性子太弱,什么事情都是高先生怎么看,高先生說了算。孩兒當時覺得吧,若是什么都是高拱說了算了,那這個皇帝干起來有什么意思呢?現在看來,父皇真的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有了高先生,就只需要管住高拱一人就行。其他的朝臣、其他的問題,自然就有高先生去給他對付。如此,可就輕松太多哪!”
“為娘從來都是佩服你父親的,外人以為他柔弱,其實內心堅定得很。”也抬起頭,稍稍緬懷了自己的亡夫后,李太后表情復雜的看向了萬歷:“其實,你原本也是有機會像你父皇一樣的。只是你性子倔強,太過要強,所以…”
“…孩兒知道,其實張先生在的時候,我大明的情況,比現在好得多…”
“…哎,多少年了,你終于說出這句話了。早年你父親教為娘讀史的時候,曾經給為娘說過他最佩服的君王,嗯,你可知是誰?”
“這個?前漢的宣帝?又或者本朝的宣廟?”
“呵呵,總算你還知道你父親的脾氣,沒有說出漢武帝、唐太宗這樣的開創帝王。嗯,兩位宣皇帝你父親都是很佩服的,但他最佩服,是秦惠文王。”
“秦惠文王?車裂了商鞅的那個?這怎么可能?”
“為娘問你,商鞅在秦國變法,是不是讓秦國變得強大了?”
“這是當然。”
“但是商鞅變法,也得罪了秦國的一大幫公卿是不是?”
“這個,變法肯定會這樣的。”
“為了安撫這群公卿的情緒,惠文王車裂了商鞅,但卻把商鞅制定的律法完全的保留了下來。這樣的做法,高不高明?”
“…高明!”
“你父親走得太早了,若是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那高拱的命運不會比商鞅好多少。讓高拱去整頓國家,然后等你上位的時候就罷免了他。這就是你父親對高拱百般忍讓的目的。”
“…那萬歷元年的時候,母親怎么也…”
“因為你父親不在了啊,高拱又不是你提拔的,若是還讓他做首輔,我們怎么制得住他?你以為當初張太岳和馮保搞得那些事情為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么?不過順水推舟罷了。再說了,把高拱弄下去,把張居正提上來,一樣有人干活!”
“母親要說什么孩兒知道了,張居正就是我大明萬歷年間的商鞅,他死了之后,將其身前榮譽全部取消以平息眾怒是對的。但是不該改變他制定的各項律法…”
“正是如此。所以張太岳死了之后,你要清算他為娘不說什么,但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覺得自己那套辦法能比張太岳的辦法好。然后慢慢的去改變他留下的各種法令。”
“母親怎么不早點提醒兒子?”
“呵呵,你父親最佩服秦惠文王,為娘呢?最佩服的是前宋慈圣光獻皇后。那位曹太后可是厲害得緊啊,大內變亂,能夠飛快的把一群宮女宦官統率起來保衛仁宗。英宗身體不好無法上朝,就敢臨朝稱制。待得英宗身體復原,馬上就能干脆的舍棄一切權利毫不戀棧。這樣的女中豪杰,為娘在第一次讀到她的事跡時,就下定決心,終身以其為榜樣…所以,萬歷十年,你都二十歲了,為娘當然要還政于你。既然都還政于你了,為娘若是還對你的施政各種干涉,豈不是太過于下作?”
“孩兒…孩兒多謝母親。只是,現在國家多事,孩兒內心只覺得苦悶不堪。加上孩兒過于肥胖,這身體…經常頭暈、心塞,實在是有些扛不住。孩兒當然是希望能有人站出來幫孩兒一把,可是,這大明上下,官員近十萬,內侍也近十萬。但看來看去,只覺得沒有一個像昔年的張居正。”
“張居正這樣的人物幾百年都難得看到一個,現在找不到是正常的。不過,我朱家也是有麒麟兒的。”
“母親是說棟兒么?”
“當然,這孩子降生時的天地異象就不必說了,為娘雖然一天到晚吃齋念佛,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句話為娘還是記得的。所以當初棟兒降生的時候為娘也只是稍稍吃驚了一下。但是,最近這些年他做的事情,真的讓為娘覺得極為驚艷。”
“…嗯…母親說的是。棟兒還不到六歲啊,從開蒙到現在也不到兩年,就做出了如此成績。雖說這孩子做的很多事情都有違圣人之道,但是,孩兒真的很想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所以啊,我們對他都要盡力的扶持。為娘小時候沒念過書,侍奉先帝后首先就是被你父親教著讀史書。昔年你父親決定開關的時候,朝內大臣反對也很多,為娘曾經問他為何要和大臣們對著干。他當時憂心忡忡的對為娘說,從始皇帝一統天下開始,快兩千年了,那么多王朝,其國祚超過三百年的居然只有趙宋一家,而且趙宋還是以半壁江山茍延殘喘才活了三百年。我大明自太祖建國已經兩百多年了,國內各種問題多如牛毛,再不加以振作,只怕是難逃覆轍。所以不管反對再多,一定要開關。
這話,為娘一輩子都記著呢…棟兒呢,做事情是離經叛道了一點,但為娘覺得,惟其如此,方有讓我大明逃出這治亂循環的希望。”
“呵呵…”苦笑了一陣后萬歷道:“孩兒算是明白當初更改張居正法令時母親為什么一聲不吭了。剛剛母親這話,孩兒現在聽了都覺得不舒服,若是二十多年前母親站出來對孩兒的施政指手畫腳,只怕母子間的親情也要受損。不過,孩兒現在到底年紀大了,所以,剛才母親的話,雖然讓孩兒不舒服,但孩兒知道,這是有道理的。”
“嗯,其實為娘也看出來了,經過了這么多年,你的想法也慢慢的變了。開始更加注重后人的培養。”
“孩兒都四十多歲了啊,而且這體型…常洛是個好孩子,但為人過于忠厚。我大明的未來,還得著落在棟兒的身上。所以,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孩兒都會幫襯他、容忍他,畢竟,這個國家將來遲早是要交到他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