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軍射來的信不會有假,因為寫信人筆跡孫可望太熟悉了,正是后軍都督王自奇。
王自奇信中如實敘述了大西大順皇帝張獻忠如何被順軍炸死,順軍又是如何突襲御營,追擊步軍主力的。
“二十萬將士猝失萬歲,頃刻全線敗退,各部建制被順軍沖得是七零八落,三十余營土崩瓦解,戰死者兩三萬,被俘者七八萬,文臣將校損失幾乎怠盡,尚書重臣被俘者四人,都督以下將領或俘或降多達數百,此外馬匹輜重盡為順軍所得。撫南將軍劉文秀獨木難支向隴州逃去”
王自奇除將西營大敗實情相告外,更是將左丞相汪兆齡先劉文秀前奔往固原之事透露。
“大順監國久聞西營征東將軍大名,順西本是同源,只因西王在世糊涂以致兩家相煎,今西王既死,順西當拋棄前嫌共圖未來,他日順西一家,共享富貴”
王自奇稱大順監國陸闖王對西營諸將都是久慕,因此只要西營諸將愿投大順,皆不吝封爵。
更說孫可望愿降,必酬以親王,可稱“義王”。
悲痛萬分的孫可望沒有將此信撕毀,他知道即便他現在能將御營敗訊壓住,諸將很快也會收到消息。于其諸將到時慌亂,不如實情以告,當下將王自奇的信交祁三升、張虎、李本高等將領傳閱。
果然,順軍射來書信后未過多久,金鎖關上便傳出“西王已死,西軍當歸”的萬眾吼聲。
至此,西營上下皆知老萬歲駕崩,哀哭之聲四起。
孫可望深知軍心已亂,高一功部的到來也讓他意識到順軍的增援主力已經趕到西安,如果他再不撤兵,追擊御營主力的順軍精銳騎兵一旦趕至,以現在低迷的士氣怕是會成為順軍下一個消滅對象。
投降順營成為大順的義王,孫可望是不考慮的,御營主力雖敗,可他與義弟李定國、艾能奇等仍手握二十萬重兵,義父又剛剛慘死,他這個義子怎么可能向殺死義父的仇人投誠。
唯今之計是火速退兵同李定國會合,集中東、西兩府兵力與順軍相持于延安,實在不成就退到固原同艾能奇合兵。
王自奇信中透露的汪兆齡搶在劉文秀之前往固原這一信息,也讓孫可望心頭緊張,他與汪兆齡素來不和,楊皇后又對他這個事實上的大西繼承人不滿,萬一汪兆齡蠱惑楊皇后另立他人為大西新君,不僅會分裂西軍余部,更會讓他孫可望陷入危機,因此是絕不能讓汪兆齡成事。
東府麾下諸將皆是孫可望的親信,初始皆沉浸于御營大敗,萬歲歸天的噩耗悲痛之中,但領軍之人又哪里不曉得輕重,孫可望將所擔心的事情與諸將一說,諸將立時達成一致立即退兵回固原。
撤軍命令一下,西軍諸部動作也快。
然而來時容易,想走卻不容易。
當面順軍顯然知道孫可望一定會撤兵,所以在高一功的指揮下,李來亨、賀蘭、胡守龍不斷襲擊騷擾撤退的西軍。
雖然金鎖關的順軍騎兵不多,但趕來增援的第一軍第十鎮卻有大量騾馬,屬于“半騎兵”性質,配合隨李來亨、賀蘭退下的三百多騎兵,倒也拼湊了一支兩三千人的“馬隊”。
孫可望麾下騎兵此時仍有近兩萬之眾,然而張獻忠之死令得西軍士氣低迷,連攻金鎖關不克又使西軍將士極度困乏,故而哪怕追擊的順軍人數不多,卻也嚴重影響西軍撤退速度。
順軍戰法也是狡猾,往往以小股精銳突襲襲擾,一旦西軍調集重兵前來就立即后退,可等西軍重兵撤走順軍又重新咬上來,如此反復幾次,令得西軍的撤退變得極為緩慢。
西軍扎營之后也不得安寧,半夜三更甚至都有煙火在西營周邊響起,銅鑼、號角、鼓聲更是不斷,讓人困馬乏的西軍將士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上。
孫可望知道再這樣下去,順軍的主力騎兵一定會追過來,便同諸將商議如何對付順軍的疲軍之計。
諸將都知道順軍用此詭計就是想拖住他們,但此時軍心人人思退,一時半會還真是拿順軍的襲擊沒有辦法。
大將張虎擔心道:“現在這個樣子肯定不行,走走停停,將士們得不到休整,傷員又多,順軍好像狼一樣盯著咱們,稍有不慎,我軍就可能覆沒。”
“眼下軍中已有不穩跡象,有些士卒認為萬歲已死,何必再和順軍為敵”
王愛秀聽到的一些風聲相比順軍襲擊更加要命,事實上順軍除了不斷襲擾之外,也常使人勸降西營,說什么大伙本來都是提著腦袋造明朝反的漢子,原先只是因為八大王頭腦昏了兩家才兵戎相見,如今八大王不在了,大家就沒必要再自相殘殺,合兵一處繼續把那朱明推翻不好么。
類似風聲,孫可望肯定是聽到的,對此也甚感憂慮,王自奇這個后軍都督降敵效果很惡劣,雖然現在尚沒有發生大規模叛逃事件,但局勢再繼續發展下去,恐怕此類事件就會增多。
千里長堤毀于蟻穴,叛逃事件一旦發生,就會不可控的擴大,幾萬人一哄而散亦是常事。
這時祁三升主動站出來請求由他帶兵留下殿后,東府同其余諸將帶領主力繼續北撤同西府合兵。
這個祁三升原先不是東府節制的將領,而是撫南將軍劉文秀的部下,此時主動站出請求殿后,讓孫可望同其余將領都是動容。
“順軍兵馬不少,高一功不是好相與的,你的人太少留下危險。”
孫可望一方面為祁三升的忠心和勇氣感動,另一方面卻擔心祁三升恐怕擋不住李自成的小舅子高一功。
“事到如今,總要有人留下墊后,要不然大伙誰都走不脫。”
面對祁三升的再三請求,孫可望一番思量之后只得答應下來,除祁三升本部五千兵外,孫可望又調了三千人給他,并反復叮囑祁三升見機行事,千萬不要和高一功硬拼,如果實在擋不住就丟下大隊人馬逃回,千萬不要讓自己身陷險地。
祁三升自是答應下來,當下孫可望組織其余人馬撤離,祁三升帶著歸他指揮的八千兵馬負責墊后。
一開始順軍也沒有發現孫可望率主力北撤,留在西軍大營中的只是祁三升的八千人。
等到發現后,高一功立時下令對祁三升發起攻擊,出動所屬第一軍的第十鎮、胡守龍部連番攻擊西營。
兵力上,順軍此時約有不到兩萬人,祁三升則有八千人,明面順軍兵力占優,但祁三升依托修好的營盤拒守,順軍想以兩萬人攻下八千人的西營難度也不小。
然而,事實上順軍的攻擊卻極其順利,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突進了西營。
原因是大部分隨祁三升留下墊后的西營士卒都已失去戰斗信心,而且很多人認為是他們是被東府拋棄了。
故而戰斗打響后,除了一開始進行象征性的抵抗后,大部分西軍將士很快就放下武器任由順軍沖入。
順軍攻入西營之后對那些放下武器的西軍士兵也不殺害,甚至呼朋喚友,到處都是同鄉,西營內幾乎都是秦腔。
見此局面,祁三升知道大勢已去,然而卻不肯就此降順,反帶著千余嫡系兵負隅頑抗,造成順軍不小傷亡。
高一功聞知祁三升還在頑抗,出于舊日相識派人勸降祁三升。
祁三升仍是不降,不得已高一功只得下令使用闖王包。
幾十枚闖王包被順軍用拋射機投入后,隨祁三升負隅頑抗的西軍士卒傷亡慘重。
李來亨親自帶領披甲銳士數百人沖入,祁三升已是無任何挽天之力,由其親兵保護上馬向北奔逃。
賀蘭帶百余騎兵在后猛追,在距黃陵不遠的谷河追上祁三升。賀蘭于馬上張弓,一箭射中祁三升左肩使其墜馬,隨后沖來生擒了祁三升。
孫可望率主力北撤后,很快就因為糧草丟失怠盡陷入困難,而因為撤離狼狽,不少士兵甚至連衣甲武器都丟了,有的人在奔逃路上鞋子也沒了,看起來哪還有半點南征時的王者威武,倒像是群蓬頭垢面乞丐兵。
“李相”李建泰大學士于半道見西軍不行,便悄悄脫離大隊想溜,未曾想才跑出幾里又被孫可望派出的人馬抓回,好一番辯解以迷路為名這才保住性命。
孫可望其實知道李建泰是想跑,但沒有殺他的原因是這個人還有用處,不然換了其他人早被他命人一刀砍了。
原以為祁三升部至少能替他拖住順軍至少三天時間,哪曾想祁三升半天就被順軍消滅,這讓西軍北撤之路再次變得艱難,好在天不絕東府兵,麟州來報西府軍已至。
為了讓主力能夠順利退回麟州,孫可望竟決定親自引兵斷后,這讓消滅祁三升部后繼續追擊而來的高一功吃了個大虧,于麟州以南的洛川被孫可望指揮的西軍騎兵擊敗,損兵三千余。
孫可望獲勝之后也沒有趁勝想一舉殲滅高一功部,因為他擔心順軍其余主力人馬很有可能已經前來,為防夜長夢多,草草收拾戰場之后便火速北撤。
高一功經此一敗,也不敢再繼續進逼,等侯正率騎兵主力趕來的監國 剛剛趕到麟州的西府諸將望著狼狽退回的東府兵,個個都是目瞪口呆。起初只以為是東府吃了大敗仗,可待從東府諸將那里知道老萬歲竟然戰死的消息,眾人都是駭然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心驚之余皆是不知如何是好。西府安西將軍李定國更是悲痛萬分,待義兄孫可望領軍回來后,抱著義兄就是嚎啕大哭。
兄弟二人一番哭泣后,擦去眼淚。
孫可望將王自奇信中所說義父之死經過詳細告知李定國,然后長嘆一聲,道:“父皇興師東征,不幸崩殂,今御營盡毀,順軍已回師西安,南征復仇已無機會。我意你我兄弟當馬上回師固原同老三、老四會合,再作它圖。”
李定國點了點頭,道:“大哥所言極是,順軍獲此大勝使我軍損失慘重,父皇之死更是讓我軍士氣低迷,即便你我兩家現有十萬大軍,恐也難再同順軍爭鋒。”
孫可望則道:“我西營如今是不能再與他順軍爭鋒,但天下之大,我大西將士找一塊立足之地也非難事。”
李定國忙問:“兄長的意思是?”
“我意”
孫可望將自己的意思說出,即不在西北與順軍爭鋒,這樣做只會讓大西更加困難,并且西北貧瘠難養大軍,再者西軍慘敗,原先歸降的前明軍、清軍綠營肯定會叛亂四起,再要在西北呆下去,大西一定會被內亂消耗,從而讓順軍一一加以殲滅。
“我意現在當馬上趕去固原收攏諸軍,重建朝廷,穩定人心,爾后重新入川。”
孫可望不知道他這思路與已經往固原逃去的左丞相汪兆齡差不多。
“朱明殘存東南,雖據半壁江山,然兵馬不精,朝堂腐朽,為政者、當官者、領軍者皆迂腐守舊之輩,故為兄斷定殘明必不能持久而我大西有過入川經驗,山川地形較為熟悉,今既不能在西北立足,便當火速入川再取成都,爾后封鎖陜西入川要地,使順軍不能追我于川中養精蓄銳一兩年,屆時或南取滇黔,或沿江東下,或伺機而動,待順明相爭總之,只要你我兄弟齊心,總能再竟父皇遺志,也定能為父皇報仇血恨!”
孫可望斬釘截鐵,不僅向義弟表明自己的戰略,更向義弟表明他為父皇報仇的決心。
“兄長所言甚是,父皇生前曾說他若有事,則我等兄弟便以兄長為首,今日父皇蒙難,大西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兄長若不果斷,恐天下再我大西。”
李定國對義兄的謀略向來佩服,心中思索一番也知義兄所言的確是大西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
“只是,”
孫可望見李定國如此支持自己,心中也是欣慰,但有一事卻不好與李定國直言,面有為難之色。
李定國怔了一下,繼而卻是說了一句:“只要能存我大西,兄長大可放手而為,定國必全力支持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