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色漸黑,各路追擊順軍將士陸續回返,大營內外已經稍作收拾,陣亡戰死的順、西將士都俱單獨安置,再行歸葬。
受傷士兵則不問順軍還是西軍,都妥善收治,絕不歧視。
陸四為此特意傳諭:“救死扶傷,一視同仁。”
除順軍本部隨軍郎中醫官外,又命西安方面速派醫官前來,如重傷者明日便以車馬送往西安救治,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至太陽下山,各部陸續將戰果遞來,計斬殺西軍六千有余,俘虜上萬人,繳獲騾馬三萬余匹(頭),另繳獲大量火銃、弓弩、甲衣、矛盾。
順軍方面的傷亡則不足千人,兩方戰損對比,無疑大順取得了一次重大且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役勝利。
此戰過后,所有人都清楚意識到大西將退出北方爭霸的歷史舞臺,大順的崛起再無人可阻。
西軍方面除張獻忠外,又有虎威將軍張能、右軍都督張化龍、御營總兵商元、汪萬象、副將杜興文以下76名將校被殺。
張獻忠義子撫南將軍劉文秀、大西政權的左丞相汪兆齡、吏部尚書胡默、禮部尚書吳繼善等官員逃脫。
聽聞此事的陸四不由大為遺憾,否則便真是將大西的領袖連同大西的朝廷一鍋端了。
官員方面,順軍倒是抓獲了十幾個大西政權的底層官員,這些人于西軍之中都無足輕重,多是做些書辦文抄之類的事務。不過抓住了張獻忠冊封的兩個西洋天學國師利類思和安文思。
對這二人,陸四頗感興趣,前世印象中對張獻忠及大西抹黑最狠的一本書《圣教入川記》,就是出于這兩位西洋教士之手。
另外三本則是《續編綏寇紀略》和滿修《明史》、毛奇齡的《后鑒錄》,前兩本說張獻忠在四川殺川人六億,后者則是肯定大西軍四路屠川,以致“自成都起由城北威鳳山至南北桐子園綿亙七十余里,尸積若丘山。其婦不勝殺,則引絙而批于水平東一路,殺男五千九百八十八萬,女九千五百萬;撫南一路,殺男九千九百六十余萬,女八千八百余萬;安西一路,殺男九千九百余萬,殺女八千八百余萬;定北七千六百余萬,女九千四百余萬。”
前后總計殺七億川人,然后幾本書共同得出最后結果,四川幾億百姓被大西軍殺的就剩六萬人。
四本書加上所謂的“七殺碑”使得張獻忠及大西軍在此后三百多年時間內,一直被視為最兇殘,最無人性的農民起義軍,流毒至廣,以致后世竟有許多無知之人深信不疑。
卻不曾想,幾百年后四川不過人口過億,幾百年前又哪來六七億人讓幾十萬西軍殺的。
《圣教入川記》說西軍自入武昌以后便每日大殺,在四川每天都殺四十萬人,如此西軍在川兩年,也殺了兩三億人。
當真是讓人瞠目結舌。
如今看到作者了,陸四當然要當面問問有沒有這事。
若有,依據在何處。
若沒有,你們是怎么腦洞大開的。
“你二人可寫有中國游記?”
陸四開門見山,估摸這會《圣教入川記》的書名可能沒定好,兩個西洋和尚多半是以記錄文性質在寫日記。
利類思遲疑了一下,安文思攝于厲害,不敢隱瞞,乖乖將日記文稿交出。
陸四拿來翻閱,結果都是西洋文字,他是中國人,不學abc,因此反手遞還那安文思,命其讀于他聽。
結果聽來聽去,除了日記中滿是吹頌張獻忠“智識宏深、決斷過人”、“天姿英敏、知足多謀、其才足以治國”的馬屁話,怎么也沒聽到什么每日殺人四十萬,命令西軍派兵分剿成都府屬三十二州縣,定例每殺一人,剁兩手掌、割兩耳及一鼻解驗準一功,婦女四雙手準一功,小孩六雙準一功的荒唐記錄。
倒是對西軍軍紀良好多有記錄,除此還有記錄張獻忠派人安民招撫的記錄,聽起來最狠的大概就是命使者對明將楊展說的“暫取巴蜀為根,然后興師平定天下。歸誠則草木不動,抗拒即老幼不留。”
這就是一個羅生門了。
明明《圣教入川記》大量描寫西軍殘暴,殺人上億,司鐸心驚,怎么這日記原稿卻是只字無一個呢。
陸四很自然的想到了鳳陽花鼓戲的前世今生,當下微微一笑將這日記原稿還給那安文思,對他二人說大順同大西一樣重視科學,善待教士,只要教士于中國遵守法紀,勸民良善,則大順歡迎耶穌會在華傳播,并可以進行更深層次的中西科技、文化交流。如有必要,澳門的耶穌會甚至可以在北京設立堂口。
“待平定西北,二位司鐸可以隨我去北京,我大順意與西洋諸國及耶穌會建交,屆時少不得要二位司鐸從中牽線”
陸四這番話讓利類思和安文思震驚萬分,狂喜萬分,待聽這位年輕的大順皇帝陛下說他還要親自寫信給教廷,二位教士就已經不單單是震驚與狂喜了,而是無形之上似有十字架的榮光在他二人身后冉冉升起。
阿彌托佛,上帝之光終于要普照東土大唐了,阿門。
這位大順皇帝比之智識無雙的大西皇帝更有明君之像啊!
命人將兩個西洋和尚帶下去安置后,賈漢復好奇問監國難道大順真要同意那幫洋和尚在中國傳教,要和那些西洋紅毛鬼打交道,叫他們來朝貢不成?
“咱大順不搞朝貢,咱大順搞外交。”
陸四簡單說了說外交的意思,賈漢復一聽就明白,點頭道:“若能與西洋諸國互通有無,倒也是善政。”
陸四瞥了眼賈漢復,沒吱聲,因為他心目中的外交不是互通有無,而是我沒有的你要給我,你不給,我就要碼人碼到你給。當然,我有的也可以給你,但你要拿錢來買,或拿東西來換,不是跑來歌頌一下天朝仁義,我就要無償援助于你的。
這才叫外交。
公平、公正、公道。
外交本質,就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兩國交換。
沒有利益,就沒有外交。
任何脫離外交本質的一切交流方式,都不是長久之道,甚至不過是叫人竊笑的迂傻呆子。
所謂人傻錢多,速來。
利類思和安文思于當下是可以利用的好和尚,二人傳教之心熱切,耶穌會也一直想打開中國之門,一窮二白的大順如何能趕上已經出洋搶劫的西洋各國,初期的確需要洋和尚們的幫助。
施以洋技以制洋。
遠交近攻,這是漢人老祖宗留給后人的法寶。
至于那日記原稿變成《圣教入川記》怎么就變了味,怎么就完全顛倒,道理也很簡單。
因為,這本書后來有人整理。
牛二過來報稱已經找到張獻忠的尸首,但除了首級完整,其余身體部位多被炸爛,有的更是沒法找到,而能找到的也是憑借其身上的飛蟒服才分辨出來的。
陸四沉吟片刻,命找來厚重棺材收斂張獻忠的尸首,并將那枚永昌大元帥印放于棺材中,暫安棺在西安,日后可運回張的老家以親王之禮厚葬,并撥一部西軍降兵用于守陵。
其余陣亡西軍將領尸體也都妥善處置,棺木有限便先放在離馬嵬驛不遠的黃山宮,待西北事定再擇地統一安葬。
又令各部將被俘西軍將士予以收編,收編之前可問對方意思,不愿參加順軍的給予盤纏命其回鄉務農,其家鄉若是在大順治下,則要行文地方對這些西軍將士在土地撥給方面予以一定照顧。若愿參加順軍,軍官降一級使用,士卒則視為正卒,不加歧視。
處置完這些事后,陸四叫人將白日被俘的西軍后軍都督王自奇帶來。
“罪將參見闖王!”
已有覺悟的王自奇入帳便行大禮,抬首后有些恍惚,因為白天這座大帳還是大西萬歲張獻忠的親帳,如今卻成了大順監國闖王的大帳。
不到數個時辰,天翻地覆,大西便如昨日黃花般,如何不讓這西軍大將心中唏噓。
再看帳中與老萬歲相關的物件都已不在,內心深處更是感慨物是人非。
待見大順監國闖王正打量自己民,立時收起雜念,恭敬立之待詢。
陸四對西軍將領熟悉的不少,如白文選、馮雙禮、王尚禮等人,但對這個后軍都督王自奇卻不甚了解。
但想此人既能為西軍的五大都督之一,僅次于四位大王子,想來也是才能俱全之人,于西軍之中也當有一定影響力,故而便欲以此人為突破口,爭取對西軍能夠開展一定政治攻勢,即便不能使整個西軍就此降服大順,也當使西軍為之分裂,從而不能凝聚,方便大順分而擊之。
當下示意侍衛搬只凳子給王自奇坐,他也坐下,首先問的卻不是西軍現在的虛實,而是問了白天困惑之事就是為何在張獻忠大帳中搜到的不是西王之寶,而是永昌大元帥印。
王自奇肯定了解此事,當下回道此印是張獻忠前明崇禎十六年鑄造,而鑄造此印的原因卻非是不知情的人以為是李自成賜了這枚印給張獻忠,而張獻忠出于順軍勢強、西軍勢弱假意臣服接了此印,純粹就是張獻忠不服李自成,所以自己鑄的永昌大元帥印。
“永昌是我大順年號,你家八大王怎的想起以我大順年號自命大元帥的?”
聽了王自奇的解釋,陸四著實有些哭笑不得。
“闖王有所不知,萬歲西王在世之時很是逞強,事事都要高于李闖王一頭這才鬧出許多不倫不類之事,如前番建國成都國號為大西,年號卻是大順”王自奇臉上也有些訕訕和尷尬,因為老萬歲在世時搞的很多東西看起來都像是兒戲。
“這樣啊,”
陸四倒不覺得張獻忠很有小孩子氣,反而覺得張獻忠還真是個率性而為的梟雄,就跟他給徐州武備學堂題的校訓“人死吊朝天,不死萬萬年”一樣有異曲同功之效。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既然八大王已死,你又愿歸我麾下,西軍方面的事,你便說說吧。”陸四一臉嗑家常的樣子,渾無架子,并不忘扔給王自奇一根煙,叫牛二給他點上。
抽了口闖王煙后,王自奇未加遲疑便將西軍虛實托出,告訴大順監國闖王此時于武功縣尚有西軍步兵主力十萬有余,統領是皇城都指揮使竇名望同中軍都督王尚禮。此外又有東府數萬兵、西府數萬兵在陜北方向。定北將軍艾能奇領十幾營兵駐守固原,張獻忠所立的皇后楊氏也在固原。
又說竇名望同西府李定國關系極好,王尚禮則同東府孫可望關系好,而逃走的左軍都督馬元利則同撫南將軍劉文秀關系緊密,大西朝廷的左丞相汪兆齡則同定北將軍艾能奇關系較近。
“這么說來,劉文秀同汪兆齡當是逃去武功同竇名望、王尚禮會合,憑城拒我了。”
陸四眉頭微皺,若王自奇交待屬實則武功便有十萬出頭的西軍精銳,他雖領兩鎮騎兵趁西軍不備陣殺張獻忠,覆沒其御營精銳騎兵,但面對十萬出頭的西軍步兵主力,勝算卻是不大。
又尋思既然西營內部也派系林立,這會最好是不要再繼續追擊,等這些王子都督因為西軍領導權起內訌時再收漁翁之利。否則逼得過急,反而會讓西軍擰成一股繩“共御外敵”。
念及于此,陸四便有意自馬嵬驛退兵先回西安,集中步騎主力往陜北征討孫可望這個他眼中的西軍第一人。
然而那王自奇猶豫了一下,卻站起躬身道:“罪將以為闖王此時千萬不可退兵,當以剩勇窮直逼武功。”
“我這次沒有帶多少兵馬來,怕是難下武功。”
陸四搖頭。
王自奇卻道:“闖王大軍一至,武功西軍必分崩離析,爭相西竄。”
“噢?為何?”
陸四驚訝,武功可是有十萬出頭西軍精銳的,怎么可能不敢拒敵反而爭相西竄呢。
“如罪將沒有猜錯,怕是武功城內已經內訌。”
王自奇很是斬釘截鐵,“左丞相汪兆齡絕不會死守武功,必急于返回固原以奉楊皇后為主,節制諸軍。竇名望、劉文秀等也不會座視汪兆齡竊得大權,加之老萬歲加之西王一死,西軍各營都會大亂,此時便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闖王便是不發大兵,但以探馬至武功,城內西軍也會瓦解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