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沒有桃花庵,有也沒桃花仙,倒是有無盡的酒香味。
有著兩百多年歷史,早在洪武九年就開始釀造的蘇記酒廠燃起了大火。
沖天大火中,是沁人脾胃的酒香味。
沒有人知道酒廠的火是誰放的,因為當時一片混亂。
駐扎在桃花塢的監河兵千總名任萬年,曾是昌平副總兵湯九州的部下。后湯九州誤入深崖,被數萬流賊圍攻而死,僥幸逃出的任萬年便轉隸了當時與湯九州一起鎮壓流賊的左良玉,兩年后又被撥于金聲桓部。
按任萬年的資歷其實遠不止千總一職,只其人好酒且屢屢誤事,所以從軍十余年來,竟是止步在千總一職。
且因了這愛喝酒的毛病,得了個“任老酒”的綽號,時日久了演變為“任老九”,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家排行第九呢。
上面分派監河任務時,任老九聽人說桃花塢有家蘇記酒廠很有名,不比洋河鎮的酒差,所以便主動請纓坐鎮桃花塢。
參將吳高知任老九打什么小算盤,考慮桃花塢乃是淮安府與揚州府河工的接壤段,任老九的部下有千余兵,由他在此駐扎可能更穩妥些,便遂了任老九的心思。
愛喝酒,駐扎的地方有酒廠,任老九便跟好色的男人進了雞窩般,那真是一日三頓酒,醉生夢死,甚至早上起來都拿酒漱口。
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好,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也好,總之任老九部下中的酒鬼也多得很。
有好多回任部在和流賊交戰前,任老九都會主動讓部下們喝酒。
他覺著陣前酒一喝,士兵們的膽氣會比任何時候都壯。事實上這種做法也的確有效果,漸漸的就成了任部不成文的規矩,連帶著這支兵也被友軍笑稱為“酒鬼兵”。
既然是酒鬼兵,那自然是打仗要喝酒,不打仗也要喝,要不然算什么酒鬼兵?
作為桃花塢的唯一酒廠,蘇記酒廠自然成了軍爺們最愛來的地方。
每日里都是三五成群的軍爺過來抬酒缸,不給可以,軍爺也不嫌煩,把一通道理與你講明白就是。
試問,軍爺們上刀山下火海的賣命,為的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保住咱大明朝,保住你們這幫百姓嗎!
如果不是軍爺們提著腦袋跟流賊廝殺,你等淮揚百姓能有今日之太平?
飲水不忘挖井人,叫你百姓自已說,軍爺們喝點酒算事么?
蘇記的東家肯定是曉事的,也是體恤軍爺的,只是心疼得幾回想在夜里找根繩子。
好在,這幫大頭兵不懂,沒硬逼著東主把那比金子都值錢的原漿給抬走,不然怕是真要上吊才行。
別說,這幫軍爺也厚道,看在酒廠每日讓他們有酒喝的份上,倒是專門派人在酒廠定點看守。
這樣既能幫著東家督促伙計干活勤快一些,也能順便幫東家保管賣酒錢,體貼得不能再體貼。
可是,鎮上其余百姓就沒這個貼心服務了,先頭遞到淮安府衙的狀紙就有十幾樁是與桃花塢有關的。
無一不是人命案,作案者也無一不是軍爺。
民怨沸騰之下,部院終是過問,一層層壓下來,總算是把軍爺們約束了起來。
殺人搶劫的事是不能干了,但強買強賣、敲詐勒索這種事就難免,至于和女人相關的事也不新鮮。
總之,只要不弄出人命來,上面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這些軍爺們眼下是淮揚的救命稻草。
........
清江埔那邊奉參將吳高之命往桃花塢報訊的什長周大見到任老九時,這位千總大人可不是在自已的軍營,而是在鎮子西邊一戶人家的東廂房。
“造反?!”
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的任老九極不情愿的從被窩中坐起,一邊搖了搖宿醉的腦袋,一邊罵道:“哪個王八蛋活膩歪了造反!”
“大人,是清江埔的河工反了!”
馬大注意到任千總身邊躺著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目光有些呆滯,臉上也有青紅淤色。
“媽的,河工?”
任老九愣了一下,然后“嘿”了一聲,一把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光脫脫的下面連個遮羞布都沒有。
小姑娘的身子微微抖了下,卻依舊僵硬的躺在那。
她沒法動,疼,渾身上下骨頭都疼的那種疼。
“那幫河工是嫌老子最近沒軍功領,還是以為老子醉得提不動刀了!”
任老九隨手拿過床尾的衣服開始穿,系好褲腰帶后想到什么,咧嘴一笑摸出顆銀豆子扔在床上的小姑娘頭邊。
“走,都他娘的跟老子領軍功去!”
晃著身子來到堂屋,任老九掃了眼被手下用繩子捆著的姑娘父母,大手一揮道:“別說老子欺負你們,老子可是給錢的,你們就是告到天邊去,老子也沒犯法!...把人松了吧。”
說完,也不管人姑娘父母正渾身哆嗦著,搖搖晃晃的抬腿邁過門檻,叫外面的冷風一吹,腦子也一下有些清醒,舒服得很。
“大人,你的刀!”
任老九的親兵跟在后面將一把腰刀遞了過來。
“噢,噢,對,沒刀怎么砍反賊,”
任老九拔出刀的同時打了一個嗝,那味道沖得馬大鼻子下意識的就止住了呼吸。
真他娘的臭啊!
院子里,站著七八個任老九的親兵,一個個神色都很慌張。
“慌什么,不過是幫河工作亂,又不是流賊打過來,瞧你們那慫樣!”
任老九沒好氣的罵了一句,正準備帶親兵出去,耳畔卻有吶喊聲傳過來。聽聲音很近,是從北邊傳過來的,就在一兩里外。
“反賊怎么來得這么快?”
陸老九有些發怔,不是怕,而是奇怪。
清江埔那里的兵雖然沒他這邊多,可也有好幾百人,任那幫河工怎么個鬧將法,終究是幫烏合之眾。幾百拿刀的兵就算一時砍不光,也沒理由叫反賊們沖到桃花塢來的。
“小的不知道!”
馬大也納悶,他來的時候參將大人和葛把總他們正在指揮人手鎮壓河工造反,弟兄們可是把河工反賊砍得都嚇得往運河跳的,不可能突然就沖了過來。
“不管了!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回營!”
任老九喝酒是誤事,但清醒的時候應對突發情況也是極有經驗。
不管北邊的河工反賊沖過來多少,只要他手下的兵沒亂,這幫河工過來的再多也是給他任千總送軍功而矣。
等任老九這幫人沖出院子后,堂屋里那對哆嗦的夫婦才跌跌撞撞的沖進東房間。
望著床上女兒的慘樣,當娘的頓時嚎啕大哭,兩只手死死的摳在床板上,指甲蓋都頂破了兩個。
當爹的則跟打嗝似的不住抽來抽去,在女兒呆滯的目光看向他那刻,他終于受不了了,一把抓住那顆銀豆子狠狠朝地上砸去,然后猛的轉身沖到外面的小屋。
“梅兒他爹,你干什么!”
當娘的嚇得跟出來時,丈夫的手上已經多了把鐮刀。
“我不去給梅兒報仇,我還算是她爹,還算是個男人嗎!”
男人最后看了眼自已的妻子,握著鐮刀頭也不回的沖出了家門。
他要報仇,他要給閨女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