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喊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被驚醒的甘二毛披著棉襖從門中剛探出腦袋,就被外面的冷風凍得縮了進去。可瞬間他的腦袋又重新探了出來,并且眼神中滿是驚恐。
視線中,幾十座木棚正在升騰著火焰,發出“霹靂叭拉”燒木聲,本是漆黑一片的運河兩岸被照得通明,就連那運河上的霧氣都透著紅光。
在呼嘯北風助燃下,一座又一座河工木棚被大火點燃。
最先燃燒的是覆蓋在上面的稻草,掉落的火星燙得下面那些熟睡的河工哇哇叫。等到他們撲騰跳起來時,才發現四周已是火光一片了。
“失火了,快跑,快跑!”
反應過來的河工們連褲子都來不及穿就爭搶著沖到棚外,有的甚至直接踹開正在燃燒的木板沖出去。
“啪嗒啪嗒”,一些失去支柱的木棚轟然坍塌,火苗四濺的同時一些動作慢的河工被棚子砸到,幸運的只是被燙傷,倒霉的竟是被活活的燒死在里面。
大火從北到南熊熊燃燒著,除了河工居住的木棚,還有官府從其它地方運來的一處處草垛也叫大火引燃。
木棚著火還罷了,有火無煙。那草垛可不得了,外面凍得濕濕,大火一起,頓時就是濃煙四起,周圍的河工嗆的都睜不開眼。
“快救火,快救火!”
逃出來的河工本能的想尋找工具滅火,可沒等他們去拿滅火的工具,四下里就有無數的人涌來,在他們毫無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將他們裹走了。
沒有任何掙扎,就好像一點水滴進江河之中。
人,實在是太多了。
當無數人擁擠到一處拼命往一個方向時,那力量大到所過之處沒有任何個體能加以阻止。
一座座沒有著火的木棚相繼被人群推擠坍塌,而無數的人群向著他們自認為安全的方向鬼哭狼嚎跑去。
促使這一切的不僅僅是大火,還有那已經殺紅了眼的官兵。
“快跑,快跑,官兵殺人了,官兵殺人了!”
“大家往東邊跑,快往東邊跑!”
“......”
沒弄清楚狀況就被人群裹著一起跑的河工們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但到處傳來的慘叫聲和那些叫嚷官兵殺人的驚呼聲,卻讓他們本能的隨著人潮往外跑去。
這完全是人的本能,也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
騷亂跟病毒似的蔓延開,大火也如同毒蛇般的肆意吞噬著面前的一切,整個清江埔運河南段在短短一柱香時間內,就完全成為了無序而又極其可怕的存在。
救命聲,哀號聲,哭泣聲,反抗聲以及女人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讓那對岸聽到動靜爬上大堤想看出什么事了的當地村民們目瞪口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快到陸四都有些發怔,直到鼻間嗅到濃煙味,他才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廣遠,朝眾人大吼了一聲:“快走!”
........
“媽的,到底怎么回事,誰讓你們放的火,誰讓你們殺的人!”
運河監軍參將吳高也是在睡夢中被運河邊的尖叫聲驚動的,等他趕到的時候事態已經無法遏制——運河邊的工地都已經成了火海,而他部下的士兵正在瘋狂殺人。
“說啊!”
吳高一鞭子抽在了當夜值守的把總葛國泰臉上,后者的臉上一下就多了條血印子,冷風一刮,當真是火辣辣的疼。
葛國泰卻不敢捂臉,甚至都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能硬著頭皮道:“大人,這事不怪我們,是河工反了!”
“胡說八道,河工怎么會反!”
吳高氣得抬手又要給葛國泰一鞭子,淮揚之地承平日久,百姓皆安份守己,溫飽也能勉強,他們是吃飽了撐的要造反!
葛國泰害怕副將的鞭子甩下來,趕緊指著身側的幾個士兵道:“大人,河工是真的反了,不信你問他們!”
“沒錯,河工反了,小的親耳聽見他們造反的!”
“是那些河工先動的手,他們偷襲了我們的人,然后到處放火!”
“小的聽見帶頭的說要打進淮安府,活捉總督大人!”
“......”
士兵們七嘴八舌的說著他們的見聞,也不知是真見著了還是真聽著了,甚至還有一個家伙指天發誓說他聽到有河工在唱李闖那幫流賊的童謠!
河工真反了?!
這一下吳高也吃不準了,他一把推開面前的葛國泰朝大堤上狂奔過去。
漫天火光之下,能看見的地方果然有很多河工正在和他的士兵廝殺在一起,并不時聽見有人在喊什么和官軍拼了的話。
而在看不見的地方,河工們的叫喚聲更是彼此起伏,雖然聽不清,但想來多是在咒罵官軍的話。
怎么會這樣?
吳高不懷疑河工是真的反了,就他所看到的,河工反與不反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工為什么要反!
難道真如剛才那個小兵所言,有闖賊的細作潛到了淮安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突然,吳高一個激靈,轉身喝問跟上來的葛國泰:“閩兵在哪里!”
“末將不知。”
葛國泰在離吳高幾步遠的地方就站住了,他實在是被參將大人那鞭子抽怕了。
“廢物!”
吳高氣的一鞭子抽在了身旁楊樹上,“是鄭芝豹那個王八蛋在害老子!”
“鄭芝豹?”
葛國泰怔在那里,河工造反怎么和閩兵扯上關系了?
.........
吳高這么想是有道理的。
作為漕運總督、淮揚巡撫的標營,也是嫡系的鄭芝豹部對從武昌來的金聲恒部一直抱有警惕,或者說是排斥。
正如金聲恒排斥北邊的劉澤清,鄭芝豹同樣不希望淮揚這塊地盤落在金聲恒手里。
那么,在得知金聲恒想要裹走幾萬民工壯大自已后,鄭芝豹必然要從中破壞。
否則,讓金聲恒得了這幾萬河工,他鄭芝豹還拿什么和金聲恒抗衡?
吳高越想越是這個理,鄭芝豹這王八蛋背后煽動河工造反,一來能借河工之手干掉他吳高,干不掉也能讓吳高部元氣大傷;
二來則是能借此向路部院表明金聲恒部的無能,甚至還會說是因為吳高部想要強拉夫子才導致河工造反。
總之,河工大亂于鄭芝豹有百利而無一害。
而他鄭芝豹說不定早就帶兵潛伏在附近,就等河工大亂再從背來給他吳高來一刀,反正事后都能推到河工頭上。
死無對證,又少了吳高部這支精兵,遠在泗州的金聲恒難道還敢吭聲不成!
“大人,現在怎么辦?”
望著眼前的一片亂象,葛國泰心中也發慌,雖說那些河工都不過是幫只會種地的農民,但整個運河卻有幾萬河工,而他們才四千人啊!
“還愣著干什么!”
吳高一臉陰沉的看向葛國泰,“傳令下去,各營兵馬把清江埔這段所有的路都給我堵死,絕不能讓淮揚這些河工聚到一起,也絕不能讓他們沖到府城去!”
“是,末將這就去傳令…可這里怎么辦?”葛國泰指的是這一段正在和他們的兵亂在一起的鹽城縣河工。
吳高想都不想便道:“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統統殺光?”
葛國泰一驚,“大人,這里有上萬人啊。”
“不殺光他們,整個運河都會跟著亂!是上萬人好解決,還是幾萬人好解決!”
吳高也是果斷,當斷則斷,毫無婦人之仁。
“好!”
參將大人既已決定,葛國泰這個部下還有什么好說的,當下一面派人去各營傳令,一面親自帶人前去鎮壓造反的河工。
對于殺光這些手無寸鐵的河工,葛國泰自信是手到擒來的,當他帶著所部三百多士兵趕到工地時,就見前方到處都是濃煙,根本看不見人。
正猶豫著是等煙散一些后再沖進去,還是現在就進去鎮壓時,卻聽濃煙中有銅鑼的聲音敲起。
“咣咣咣咣!”
銅鑼聲急促而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