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運河兩岸格外的冷,怕是撒尿都能結冰那種。
出了木棚的陸四本能的將脖子往棉襖里邊縮了縮,然后哈了口氣四下看去。
運河上起了霧,霧氣還很大。
唯一的亮源是守堤官軍每隔半里設的火堆,這讓陸四的視線受到限制,好在王四他們沒走多遠,依稀能聽到動靜,便將菜刀揣在背后褲腰帶中,悄悄的跟了過去。
周旺被王四等人帶到了一里多外堆積淤泥的一處魚塘邊,魚塘早就被放干了水,里面現在堆滿淤泥。
每天都有人過來將這些淤泥運到鄉下發售,因為這東西很肥田,比農家肥還好。
當然,這些淤泥也無一例外的被大戶壟斷了。
因不知周旺到底為何事叫王四帶到這邊來,陸四也不好露面,就躡手躡腳到淤堆邊一棵楊樹后躲著,想聽聽究竟是什么回事。
王四那邊好像是四個人,其中一個是陸小華,其余兩個因背對著陸四這邊,陸四不知道是誰,猜測可能是王四棚里的打手。
“四...四爺,你放心,錢我,我肯定會還的!”
深更半夜被人帶到這里,剛才還挨了王四一腳,加上王四在上岡的兇名,周旺不恐懼是不可能的。
人已在發抖。
“還?”
王四笑了起來,“周二,你在我這里前前后后借了有十幾兩了吧?”
“嗯。”
周旺腦袋耷拉著,心中已經后悔萬分,恨不得拿刀剁了自已的手。
陸四這邊聽了也是吃驚,十幾兩是什么概念?
鹽城縣最好的水田不過才賣二兩多一點一畝!
十幾兩相當于把周旺家幾畝地全賣了,再搭上他家的房子都不夠還的,說是傾家蕩產一點也不為過。
這周旺,真是瘋得了!
“周二,大家都是鄉里鄉親,不是我王四不好說話,只是你欠的實在有些多,再說你家什么條件大家心里都有數,所以我吶也不問你別的,就問這錢你打算什么時候還,又怎么個還法?”
王四說完摸出煙袋,陸小華子見了忙拿火折子幫他點上,然后拿腳輕輕點了點周旺,低聲道:“四爺是通情達理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說說。”
周旺“吱唔”道:“錢...我肯定還,但現在真沒有...等開完春我打算去海子里給人燒灶...反正四爺放心,這個錢我是肯定還的!就是可能要拖拖。”
說完,他抬頭有些期待的看著王四,換來的卻是王四拿煙袋狠狠打了他下,“呸”了一聲:“你活見鬼呢!還海子里燒灶?你他娘的燒一年灶才幾個錢啊?欠我十幾兩再加利息,把你燒成骨頭你也還不上!”
周旺可能是眉眼那邊被煙袋打到,疼得捂著自已的左眼卻是一聲也不敢吭。
“四爺,不打他撒,他老實人一個,讓他再想想辦法嘛。”陸小華子畢竟和周旺一個村,這會要不幫他說兩句過不去。
“他能有個屁的辦法!”
王四卻是根本不理會陸小華子,隨手將陸小華子推到一邊,上前對著周旺又是一腳,結果把人踹在淤泥堆上。
“辦法我替你想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什...什么辦法?”
周旺明明個子比王四還高,可被對方拿腳頂著自已胸口愣是不敢動半分。
“別說我王四不幫你,和你說明了,你欠這么多錢肯定還不上,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把婆娘叫我帶出去做一年工怎么樣?”
王四竟是帶著微笑說的這話。
“這不行!”
周旺則是驚恐萬分,王四嘴里說的做一年工是什么意思,他能不知道!
陸四也是眉頭皺起,這王四也真是喪盡天良的很,帶人家老婆出去跟逼良為娼有什么區別?
“好四爺,我求求你了,錢我肯定還,你通融通融...你那個法子肯定不行...”
周旺掙扎了,卻不是反抗,而是“撲通”一聲跪在了王四面前直磕頭。
站在一邊的陸小華子也是愣住,他可不知道王四竟然是想要周旺婆娘出去賣,心里很是糾結。
這時,王四帶來的兩人中突然有人說了句:“我說四哥,你也夠缺德的,這把人逼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竟是那天和宋五閑扯的馬新貴。
王四扭頭望了眼馬新貴,哼了一聲道:“看不下去可以,錢你不要分。”
一聽這話,馬新貴忙咧嘴笑道:“瞎說,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就不要說話,”
王四扭過頭看向給他磕頭的周旺,“你就是把頭磕破了也沒用,要么現在還錢,要么就讓婆娘跟我出去。”
語氣根本不容商量。
“不能,不能...肯定不能...”周旺又急又害怕,眼淚都下來了。
“跟你好商量你不睬,非要我打你一頓才肯是吧!”王四直接威脅。
周旺滯了下,隨后咬牙道:“四爺,我求求你,這件事真不行,欠你們的錢我回去賣地給你們行不行!”
“不行!”
王四手反給了周旺一個嘴巴子,狠狠道:“我就要你婆娘跟我出去!”
然后朝后面叫了聲:“仇五,教訓教訓他!”
“嗯哪!”
被喚作仇五的打手二話不說上前就朝周旺身上踢去,周旺疼得抱住腦袋蜷在地上痛苦的叫了一聲。
王四聽了卻罵道:“你再敢喊一聲,今天就把你打死!”
“唔...”
周旺不敢喊,他知道王四這幫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仇五也是個下得了辣手的,拿腳不停的在周旺身上踹,似乎要打到對方求饒同意王四的要求才會住手。
陸小華看不下去了,本著同村人的念頭想上前替周旺求個情,可王四卻瞪了他一眼,無奈只好閉嘴。
馬新貴一臉無所謂的看著,其實如周旺這種人他見得多了,一開始這不行那不行的,最后一打通通都行。
“住手,你們要把人打死嗎!”
陸四沒辦法不出去,照這般打法周旺不死也得受重傷。
“小四子?”
看到堂弟陸四出現在這里,陸小華子愣住。
“你們認識?”
王四轉身看了眼陸四,對陸小華子道:“叫你家兄弟不要管閑事,這里沒他什么事,回去睡他的覺。”
“好,”
陸小華應了聲上前想要把堂弟攔住,他知道堂弟跟周旺家關系近,怕堂弟無端卷進來。
卻沒想到堂弟沒有理他,而是徑直走到周旺那邊,蹲下身去將蜷在地上的周旺扶了坐起。
仇五下手太重,周旺腦袋都被打破了,流出來的血在他臉上結了一道長長的冰霜。
至于身上的傷勢一時看不出,反正不輕,因為周旺已經疼的說不出話來。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但你們逼人賣婆娘就未免說不過去了吧?”
陸四緩緩起身,看著那傳說中上岡一霸的王四。
王四還沒說話,仇五先開口了,陰側側的盯著陸四干笑一聲:“你曉得我們是誰啊?”
“不曉得。”
陸四搖了搖頭,這種人曉得不曉得都沒意義,在他眼里,這些人都是死人。
用不了幾個月,北邊過來的劉澤清、高杰兩支兵馬就會跟蝗蟲過境似的席卷淮安,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隨后跟進的清軍則是一錘定音,將數百萬人口的大府淮安瞬間變成只有三十余萬人的小府,直到偽康熙末年才恢復過來。
不管是在明軍眼里,還是清軍眼里,淮安府的百姓都是螻蟻。如王四這般只會欺負百姓的油混,在那當兵的眼中也不過是一刀的事。
越是有錢,越倒霉。
“不曉得你出什么頭!”
陸四很淡然面對他眼中的死人,可對方卻在他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一拳就打在了他臉上,當時就覺眼角火辣辣的疼,還有那么一陣暈乎。
“仇五,你什么意思,他是我兄弟!”
陸小華子雖然跟陸家人沒有什么血緣關系,但總是陸家的人,見仇五竟當他面打自已的堂弟,頓時也火了,上前就要將仇五推到一邊。
可沒等他動就聽后面有人憤怒的罵了一聲:“狗雜種,你眼瞎了敢打我老爺!”
在陸小華和一邊的馬新貴錯愕之際,一個人影從他們面前躍過直奔仇五而去,然后他們就看到一根扁擔筆直的砸在了仇五額頭之上。
“咚”的一聲,聲音很大,扁擔也是“叭”的一下斷成兩截。
“狗雜種...”
仇五有些難以置信,他瞪大雙眼死死盯著拿扁擔砸他的人,然后晃了一晃,“撲通”一聲癱倒在地,一動不動。
這一幕把陸小華和馬新貴他們都給嚇住了。
陸廣遠自已也呆住了,手一抖半截扁擔脫落在地,心跳得好像要蹦出來似的,腦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他似乎把人打死了!
這人怎么這么不經打的?
廣遠臉色煞白,一動不動,看起來也是魂飛魄散的樣子。
“小雜種,你敢殺人!快,快報官!”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王四,驚駭之余這個老油混想到的竟是報官!
可沒等他去報官,一個人影突然閃到他的身側,然后就覺有什么東西砸在了他的左肩和脖子連結處。
定睛一看,是一把菜刀。
刀把子上還粘著根小拇指長的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