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動容落淚的熊若矜,霍利非常感慨。
一開始聽關琛說要拍一部“散播熊若矜死訊”的短片,霍利還以為是什么不合時宜的惡搞視頻,怕有損德行,勸關琛收手。
關琛問他,知不知道小白鼠溺水實驗。
霍利搖頭說,生硬,這個話題轉移得太生硬了。
關琛不理,自顧自說他前幾天從書里看到一個實驗,如果把一群小白鼠放進水里,有的會當場溺死,有的會掙扎15分鐘之后才死,還有一部分小白鼠會一直堅持到體力耗盡,長達60小時后溺亡;第二輪實驗,還是把一群小白鼠放進水里,但這一次,科學家時不時地把小白鼠們撈起來,然后再放回水里,如此幾次之后,徹底不管,開始觀察。最后實驗的結果,是所有的小白鼠,都堅持了60小時。
“因為它們相信會有人把它們撈起來。”
關琛說,他拍的這個視頻,就是要當那撈起熊若矜的第一只手。
霍利沒想到會得來這樣的回答。
他記起曾經兩次詢問關琛,為什么要學表演。
第一次問是三年多前,他還住在魔都,跟關琛同一小區。就像每個鄉村都有一個口口相傳“精神錯亂”的鄉民,每個社區也有一個“陰沉古怪”深居簡出的怪人,關琛那時長發遮眼,消瘦蒼白,介于街頭狠人和藥哥之間的氣質,被居民們誤以為是避風頭的罪犯,大人小孩都不敢接近。
然而關琛并不在意自己被如何看待,他表現得既不關心人類,也不關心自己,每天晚上提著一袋子酒叮叮當當地回家,手里開著一瓶,路上就開始喝,搖搖晃晃地跟空氣過不去,十米路要一分鐘走,每年冬天都有人預測關琛會醉倒在路上然后被活活凍成冰棍,但可惜每年都沒有成真。沒人見過關琛清醒的樣子,除了霍利。
霍利當時已經畢業兩年,屢屢碰壁,備受挫折,即將成為人父的他,開始懷疑自己或許不適合導演這條路,于是把劇本和書本全扔垃圾桶,準備好好找份工作賺錢養家,結果當晚卻被妻子溫柔又嚴厲地訓了一頓。不該放棄夢想。他哭著跑去垃圾桶附近想撿回東西,發現關琛就著路燈,正在讀他的劇本,用故事下酒,看一頁,喝一口。那是霍利第一次看見清醒的關琛,也是霍利第一次看見那凌亂長發下明亮的眼,永生難忘。
霍利欣喜于有人這么享受他的劇本,心里已經醞釀好等會說出沒什么沒什么,我其實是個導演,也就專業第一名畢業,連續四年拿獎學金,哦,還用畢業作品拿了獎而已。結果關琛看完劇本之后,二話不說,直接把劇本扔回垃圾桶,說:的確是垃圾,垃圾就該在垃圾桶里。霍利注意到關琛扔去的地方是“不可回收垃圾”,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寫出來的劇本被制作公司嫌棄也就算了,但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敢指指點點,他受不了。
他質問關琛,那劇本差在哪里。原本沒指望得到回復的霍利,接下來卻真的聽到了來自關琛的點評,從題材到立意,從結構到人物,全方位的批評。雖然關琛言語刻薄,用詞很不客氣,但挑出來的每個毛病都言之有物,有理有據。霍利聽懂了,并且大受震撼。震撼那敏銳的眼光和記性,也震撼關琛深不見底的閱片量,震撼于關琛的文學素養。
霍利以為遇到了同行,結果并不是。關琛說他不過最近對表演感興趣,所以看了幾部電影,看了幾本書而已。
霍利疑惑對方怎么想到要學表演。
關琛當時已經有點喝醉,說出來的話也不知幾分真假,他說,表演能救他命,勉強茍延殘喘。
之后和關琛的交往過程中,霍利幾次詢問是什么意思,關琛卻不承認說過那話,搞得霍利也常常懷疑是否自己幻聽到了錯誤的回答。
第二次再問,是今年,半年前,在長平影城,他被關琛央求著指導表演。
當初尖銳的青年,如今收斂了所有的鋒芒,生機勃勃,不再消沉,不再醉酒,不再把自己悶在小小的空間里,變化徹底。唯一不變的,是那雙一說起電影就發亮的眼睛。
霍利其實幾年前主動提出過,與其讓關琛自己摸索,需不需要他委托認識的演員來系統性地進行指導,以此少走一些彎路。關琛的回答是讓他滾。
但現在,關琛要系統性地學習學院派表演課,霍利好奇之下,再一次詢問,為什么要學表演。
關琛直言,他要用表演做好事,多救幾條人命。
霍利一生聽過很多演員回答這樣的問題,唯有關琛的兩次回答,讓他印象最深。
這種回答,是會遭人嘲笑的,但關琛的語氣不強烈,也不飄忽,尋常得就像在說一件很正常的事。只因他心底就是這么想的,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他。
而關琛也是這么踐行的。
看到熊若矜的第一眼起,霍利就感覺到,對方那股陰郁的消沉之氣,和幾年前的關琛如出一轍。
看著視頻,熊若矜臉上一點一點有了生機,關琛用表演,敲開了她構筑起來的殼。
霍利不禁感慨,先救己,后救人,救人就是救己,關琛雖然有的時候很不著調,但毫無疑問是個值得他人尊敬的家伙。
“你們這跟蹤…你們這視頻拍了幾天?”熊若矜問霍利。
“五天。”
熊若矜看了看視頻的長度。
十分二十秒。
熊若矜呢喃:“五天,就為了這十分鐘,不容易吧。”
霍利看到熊若矜很感動的樣子,所以就忍住了沒說,這五天其實不怎么辛苦。他們在拍攝的過程中,甚至還留有余力,去附近的景點和博物館逛了又逛。
功夫在鏡頭外。
真正讓霍利感到辛苦的,是時刻擔心關琛會不會誤入歧途。
正片雖然只有十分鐘,但花絮足足有三十個小時。
這三十個小時里,大部分都是關琛的獨角戲。
一部分是關琛現場教學,如何通過網絡上的蛛絲馬跡,迅速精準定位到對方在現實中的位置。
另一部分,是關琛為了套取目標信息,在電話里依次假扮了超市工作人員、銀行人員、某個不存在的協會成員。關琛甚至還假扮公職人員,來了一出賊喊捉賊,叮囑那些人不要隨意泄露個人隱私,等到對方感恩戴德之后,關琛繼續套更深層次、更隱私的信息。一套一套的,說辭非常成熟,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口音、語調、音色、口頭禪,簡直可以拿去當電信詐騙的模板,被關琛的演技加持過后,霍利認為,只要關琛愿意,關琛隨隨便便就能把對方的錢從銀行賬戶里騙出來。
讓霍利心驚膽戰的,是關琛每打聽完一個目標的信息,就會把手機卡拿出來剪斷。
霍利深深認為,或許讓關琛乖乖當個萬眾矚目(萬人監督)的演員,說不定直接或間接性地,真的挽救了成百上千個家庭的性命和幸福。
屏幕里,關琛還在繼續他的表演。平均半分鐘出場一位,已經有十幾近二十位人出場,這些人都因熊若矜的離世而表現出不同形式的悲傷。有這么多人為她難過,某種程度上來說,熊若矜人緣挺好的。
面對這不同的十幾個人,關琛的表演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雖然只是簡簡單單地宣布死訊,說一句熊若矜死了,但這不是誰來都可以第一時間奪走對方的理智,勾出對方心底的感情。關琛有時面帶痛失友人的恐慌,有時語氣帶著強烈悔恨,有時喃喃不可置信…完全依照目標的類型來做出相應的反應。
因此,面對金牛獎級別的表演,幾乎沒人能夠不上當。
之所以說是“幾乎”,因為有兩個人就沒上當。
一個是熊爸,被關琛稱為禿鷲的男人。關琛也是膽大,跑去告訴人家女兒死了,禿鷲第一反應是不信,第二反應覺得關琛在亂說話,詛咒,于是要揪住關琛讓他把話收回去。關琛身手不凡,把所有攻擊一個不剩地全躲過去了。禿鷲抓累了,扶著椅子氣喘吁吁,說他每天給女兒念經祈福,女兒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禿鷲喃喃自語,語氣說到最后近乎哀求,哀求那虛無縹緲的神,哀求那殘忍的命運。
熊若矜看到這里,剛擦好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
另一個沒有上當的人,是老章,被關琛稱為機器人的人。
聽到關琛說熊若矜死了,老章直勾勾地盯了關琛幾秒,然后在關琛的注視中,拿出手機,撥打給了醫院,冷靜地戳穿了關琛的表演,完了還夸一聲演得不錯。
關琛看著老章的背影,只好對著鏡頭抱怨機器人不愧是機器人,也不知是在贊嘆還是損人。
但是關琛很有狗仔精神,不拍到決定性畫面誓不罷休。接下來兩天,關琛一直跟蹤老章。連帶著畫面的視角也變得鬼鬼祟祟起來,大量遠景,大量晃動,經常從遠處偷拍,或者一半的畫面都被墻擋住,稍有風吹草動就望天懟地。
老章是個冷血無情的機器人,但這不代表他真的就是機器人了。最終還是被關琛拍到了想要的時刻。
關琛潛伏在老章家對面樓房的樓道里,能看到熊章之家的陽臺。老章在收拾家中衣物,準備丟進洗衣機洗,忽然一件女款衣服不慎滑到了地上,應該是熊若矜的,老章蹲下撿起,正要塞進洗衣機時,他停住了,他在猶豫。這件衣服殘留著愛人的氣味,如果洗了,那他在痛失愛人之后,將再也記不起愛人身上的味道了。一件帶著回憶的衣服,摧毀了老章始終克制的心,他懷中捧著衣服,縮著身子倒在地上,像重傷的野獸般嗚咽起來,聲音滲人,而凄慘。
熊若矜從沒看過這樣痛苦的愛人,她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
她看明白了,她的輕言放棄,真的會傷害那些愛她的人。
“你們真是夠狠的…”熊若矜用兩張紙巾擦完眼淚,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拍過了我爸爸,我愛人,下一個是不是要拍小熊了?”
“沒。”霍利遲疑道:“關琛不想看小熊哭,所以就不準備騙小熊。”
“不想小熊哭,所以只能讓我哭了是嗎。”熊若矜笑了起來。
視頻已經八分多鐘了。
接下來出場的,是老章這些天找來的跟班,秦瑞揚。
以及熊若矜的女兒,小曼。
“你們不會跟小曼說…”熊若矜說不下去,只要隨便想想就知道,對一個小孩說對方媽媽死了,哪怕小孩對死亡并沒有概念,但只要一說將來再也看不到媽媽了,小孩得有多難過。
“那沒有的,關琛不喜歡騙小孩。”霍利連忙搖頭:“他說他最很討厭大人騙小孩說,‘你爸爸媽媽不要你了’、‘你是你爸爸媽媽撿來的’這種話。”
熊若矜這才放下心來。她只要一想到女兒崩潰的哭嚎,她就難受得不得了。
霍利說:“下面這段是我們今天拍的,還沒來得及剪,但我覺得你也可以看一下。”
每個周末,在魔都上學的小曼,就會被帶到京城來探望生病的媽媽。今天是星期天,小曼照例來了京城,但老章有工作要忙,于是毫不留情地把女兒交給秦瑞揚照顧。
關琛蹲著秦瑞揚的公司,原本想演她一回,沒想到老章那家伙已經提前告訴過了秦瑞揚,如果那個人過來說些有的沒的,不要信他的鬼話,更不要讓小曼聽到。導致秦瑞揚一看到關琛,就說不要浪費表情了。
關琛只好放棄計劃,逛了逛對方的公司之后,就到會客廳跟小曼一起吃點心,看動畫片。
點心的味道似乎不錯,關琛吃了幾口,轉頭對小曼說:這餅干味道不錯,你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問她要不要嘗嘗看,要的話,你等下可以帶過去。
小曼哦了一聲,然后接過關琛的手機,開始給媽媽打電話。
結果電話怎么打都打不通,臉上開始茫然。
一旁的秦瑞揚狠狠瞪了關琛一眼,她還以為這是關琛惡作劇的一環——打不通電話出事了你媽媽死了。
關琛被瞪了一眼,簡直冤枉死了。
打不通?我看看。秦瑞揚走到小曼邊上坐下,拿過手機,又打了一遍,的確是關機。
沒錯啊,怎么會打不…秦瑞揚突然卡殼。因為她看到手機屏幕里顯示撥打的號碼,備注的就是“媽媽”。
“媽媽”?
這是誰的手機來著…?
你把人家的“媽媽”找出來打,怎么可能打得通啊!秦瑞揚震驚地看著小曼,手掌不受控制似的在小曼的背上拍了一下。
怎么會有這么傻的小孩!這真是輝哥和若矜姐的小孩嗎?!
關琛在旁邊差點笑岔氣了,人才!不愧是小熊的外甥女,有熊家基因。長大了一定要來我公司拍喜劇啊!
嘿嘿嘿小曼心態極好,鬧了笑話也不在意,甚至還跟著大家一起笑嘻嘻。
小曼突然問:對了,關叔叔,你的媽媽呢?電話為什么打不通呀?
關琛看著電視,隨口答道:我很早就沒有媽媽了。
秦瑞揚看了關琛一眼,略有訝異,想制止小曼再繼續對這個話題問下去。
但小孩子的好奇心已經完全在關琛身上了。
她小浣熊爬樹一樣,想要爬到關琛的背上。她一邊爬一邊問:那你生日怎么辦啊?
關琛也不覺得這是什么不可觸碰的話題,于是就吃著餅干說:不過生日。
那你,那你要是比賽輸掉了,有沒有誰會安慰你呀?
沒有。我也不用誰來安慰。因為我比賽從來沒輸過。
哇!那你比賽贏了,有沒有獎勵你啊?我跑步比賽拿第一名的時候,我媽媽就帶我去兒童樂園玩了一整天。
真好啊,我贏了就只能自己獎勵自己,晚上多看一部電影。
那要是有人在學校欺負你怎么辦?告老師嗎?
我會偷偷等在他家附近,收拾他,一直到他不敢欺負我為止。
他們要是找大人來怎么辦?
簡單,那就連大人一起收拾咯。
那你一個人住,是不是就可以養狗狗了!我爸爸說養狗家里會有味道,不讓我養…
我養不了。我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哪天回不了家都說不定,養狗是害它。
你一個人發燒怎么辦啊?
爬去醫院。
你打針會不會哭呀?
我從來不哭。我沒有媽媽。我是不能哭的。
“我明白了。”熊若矜擦了擦眼。
她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今晚著實流了很多次眼淚,她覺得自己把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眼淚都哭完了。
“這個禮物很好。謝謝你們,謝謝。”熊若矜說。
人還是那個人,但跟十分鐘之前,精氣神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看著熊若矜重新燃起的求生欲,霍利也很滿足,做好事的感覺原來這么爽,他總算明白為什么關琛會沉溺于行善之中了。
熊若矜拖著視頻,問:“這十分鐘還不是全部吧?能不能看看花絮?”
“呃…這個,最好還是不要了吧。”
醫院二樓,內部超市。
關琛離開病房之后,就下來找小熊。雖然是個半成品,但禮物已經送到,也算是完成了好事。他這次的京城之行,也已圓滿了。
關琛正想著要買個什么樣的甜品犒勞一下自己,前方,小熊迎面走來。
她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小熊看到關琛之后,開心地朝他揮了揮手,說:“你看我遇到了誰?”
“哦哦,原來是他。”關琛這樣說著,但眼神分明在問,這家伙是誰?
少年長得斯斯文文,但神情卻很不耐煩。
關琛往對方身上掃了幾眼。
對方拳峰上有傷,說明前不久才打過架。傷口集中在靠近虎口的兩個關節,說明出拳很正,是練過的。打了架,自己臉上卻干干凈凈沒有傷,說明實力遠超對方…
十六七歲,對自己態度很不好,練過拳,京城人。
這幾個關鍵詞湊到一起,關琛就知道,對方應該是自己這具身體,血緣上的侄子。
關琛假裝跟對方很熟的樣子,問:“阿翔呢?”
對方答:“你怎么還沒死啊。”
關琛笑了。
他很不開心。
多完美的一天啊,
被人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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