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回頭望煙火中的家鄉,就會意識到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流浪。
那個獨夫站在漫長的宇宙深空中,大約一光年外的太陽已經模糊得看不真切,它的影響力在這樣的距離尺度上也已微弱得近乎于無。
離開它,
就等同于離開了家鄉。
在祂的身后,三千名神子默然而立。
巨大的金屬飛艦在宇宙深空中流淌著一抹冰冷的色澤,它要努力讓自己和這荒蕪的宇宙星空一般冰冷,才能在接下來的流浪旅途中無所畏懼。
“大議長先生。”
位于最前列的一名神子,在良久的如死亡般的沉默之后,艱難開口說道。
“我不再是大議長。”
祂漠然回應著。
“那我們應當如何稱呼您?”
“你們覺得呢?”
“領袖?”
祂短暫沉默后,冰冷說道:“我,是你們的主。”
眾神子默然。
“你們是我的神子,
我自然是你們的神。
我的孩子們…往后的路無限遠、無限偉大,這是一條成為神明的道路,尋求宇宙的真諦是我們的使命。”
仍然沒有人說話。
祂并不在意,而是從容地一步步走回巨大飛艦。
這艘飛艦啟動,空間曲率波動凝為一顆巨大的球,更像一只牢籠,將飛艦包裹在內,以驚人的效率碾壓空間,推動龐然大物在深空中展開跳躍。
就像一只球面上的小蟲,鉆透了球面,深入內部,打通了空間的枷鎖,從某種不可觸摸、不可看見、不可認知的維度,完成了對原維度的跨越。
這就是這種旅行的本來面目。
當飛艦以驚人的速度爬過一重重被扭曲成高緯度球態的空間,在某個時刻時,跨越完超過三個光年的距離,也就是遠離最初的家鄉超過四光年時,終于抵達一處陌生的星際空間。
曾經藍星文明的大議長,那位整個文明的獨夫——這個名號如今更加實至名歸,因為祂親手選擇了將整個文明埋葬,獨得不能再獨了——站在飛艦的舷窗前,看著不遠處那顆黯淡的紅矮星,
他的身材高大而有力,只是不露出真切的面貌,
唯有一雙能穿透一切的目光,深深地凝望那顆紅矮星。
“比鄰星。”
“我們曾考察過無數次,很可惜…”
獨夫的三千神子中,包含木星實驗場出現的一部分“飛仙”,也包括一部分藍星文明本身孕育的強者,那些藍星文明孕育的強者中,不少人紛紛感嘆起來。
往昔,當藍星文明的目光投向宇宙星空之后,立即投入到尋找下一個文明搖籃的計劃中,目光第一個停留處當然是最近的恒星系,
藍星文明給這顆比藍星的太陽更小的恒星取了一個貼切而動人的名字:比鄰星。
這顆紅矮星的尺寸、熱力遠不及藍星文明的太陽,但它也有屬于自己的行星群體,也有屬于它的宜居帶,
在最初的觀測階段,一度認為這里很可能有宜居的行星,甚至有可能也存在生命…
但后來的進一步觀測令人失望,等到藍星文明擁有跨越光年級宇宙尺度的能力,進行實地考察后,更加失望了。
原本以為或許如藍星這樣的宜居星球在宇宙星空中比比皆是——如此之近的比鄰星就存在這樣的行星,這肯定不是偶然!
而事實是,比鄰星恒星系內宜居帶中被寄予厚望的那顆行星,并不宜居,
它已被它的恒星潮汐鎖定,有一面永遠向著恒星,另一面永遠背對恒星,
它也沒有一顆恰到好處的衛星,在各種層面的參數上也有很大差距,使它只是看起來位于恒星系的宜居帶,實際上并不宜居。
“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的樣子…似乎不應該是這樣啊。”獨夫低聲自語,目光變得深沉,回憶著逃亡前的那場變化。
在他的計劃中,不應該是這樣。
木衛二沖向太陽的模擬實驗是必然,
但又是怎樣一股力量,調動了藍星,去與木衛二同歸于盡?
祂的三千神子中,似乎也有一位有所不同,
那名神子似乎應該是另一個人,但如今卻不是…應該是的那個人應該叫做…祂在竭力調動思維,然而卻不能想起任何信息,哪怕是零星的信息片段。
這對于祂而言,極為罕見。
祂走出飛艦,邁步向比鄰星,接近它的宜居帶,尋找到那顆與藍星在尺寸、性質上都有很大相似度的行星。
它一面永遠面朝恒星,因而熾烈火熱,另一面永遠背對恒星,所以森寒冰冷。
祂站在太空中,低頭看著這顆行星,像神明俯視人間。
祂輕輕地吐出兩個字:“系統。”
“在。”
于是一個冰冷聲音響起在祂腦海。
“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祂問道。
“你指的是什么?”
“我感覺到,似乎有另一個人,在另外一個維度,深深地看著我。”祂低沉說道,“我的感覺不會錯,這必然是真。我只是無法理解,這代表著什么?平行的時空?還是?”
“時空就像一把壺。”叫做“系統”的冰冷聲音回應道,“它的壺口洞穿了時空的阻隔,完成一次維度的跨越后,又回到壺中。
你就是你,你是那條水流,通過那條壺口,完成一次回流…這難道代表你變了,不再是你?”
“克萊因。”祂頷首說道,“克萊因提出過這個設想,我一直認為是謬論。
但我還是認為,你說得不那么對。”
“我不會錯。”“系統”冰冷說道。
“這可難說。”
“系統”短暫的沉默后,繼續冰冷說道:“周獨夫,你的疑心與你的野望一樣,磅礴浩大。”
周獨夫深沉說道:“我只愿做自己的神明,我不會信任何存在,包括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神明。這一點,你應該早就知道。”
“呵。”
“系統”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沒有任何感情溫度,仿佛不是活物,而是一段冷冰冰的機械程式,但這個短促音節發出,卻分明包含著濃烈的嘲諷意味。
“我還是想親手試一試。”
周獨夫說道。
于是,
祂在太空之中,俯視那顆行星,然后伸出一枚手指,撥弄了一下。
像人撥弄一顆彈珠,
彈珠便會在平滑的臺面上開始轉動。
在藍星文明的早期,蒙昧的人們相信必然有古老的神明創造了世界和萬物,
后來,無論是修行還是科技的發展,都逐漸將神話迷信的色彩從世界本質的表面剝離,一切回歸到有序的分析和認知中,
人們認識自身,于是開始修行,人們認識世界和宇宙,于是開始點亮一顆顆科技的燈火…
但即使到最后,仍然有一個問題沒能得到解答:一切開始的時候,那第一道力是從何處來?
一顆在絕對平滑的真空中永恒轉動的彈珠,依靠的是能量無損的慣性,那么最初給它的力量,是哪位存在撥動的手指?
周獨夫撥動手指,
那顆行星于是掙脫恒星的潮汐鎖定,輕輕地轉動起來!
遠方的飛艦中,三千神子駭絕!
撥動了一顆星球!
以一己之力,指尖輕輕撥動…于是一顆被恒星潮汐鎖定的星球開始轉動。
這恐怕不是人的力量,
超越了人的范疇。
那顆星球轉動了起來,
永恒面對恒星的那一邊逐漸轉向背面,熾烈和灼熱開始冷卻,
永恒背對恒星的那一面轉向恒星,森寒冰冷開始消融。
它的表面出現了冷熱交替,
出現了液體的水,
它的大氣層逐漸升騰、變化,
它擁有了類似季節變化的循環,
它的內核因為轉動的變化而動蕩起來,一股強烈的磁場逐漸產生,
它的每一層地質結構,也都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不行。”周獨夫嘆了口氣,“確實不行。”
“繼續前進吧。”
“系統”冰冷說道。
“不,還有一件事。我需要確認一下。”周獨夫說道,“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似乎有另一個我,在另一個維度看著我,
并且,在我的這些孩子們中,有一個似乎應該是另一個人,但那個人卻沒有出現,而是由另一個人替代了他。”
祂的目光投向比鄰星外層軌道上的飛艦,
祂伸手輕輕一抓,飛艦中便有一名神子被祂抓了過來。
“應該就是你。”周獨夫目光深沉如淵,“在離開藍星之前,你跨越了深海,得以加入這個行列…但你本不該有這樣的機會。
不要怕,孩子,讓我來看一看,是誰給了你機會。”
這是一名女子,
被祂一眼看穿肉體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