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虞身穿麻衣,
周朝先按他的建議,到底還給馬導換了一身道袍。
黑色的,有點緊,繃在馬導肥碩的身軀上,襯著一步一步間搖晃在腦后的丸子頭,分外滑稽。
他們行走在冬夜的冷風中。
今夜當然也是有月亮和星星的夜,但都被濃重的云遮去。
周朝先的聲音充滿惱意:“雖然這不是我的身體,但是實在太丑了,真該戴上一副墨鏡,免得讓人看到我臉上因為丑陋而生的羞恥。”
“所以你以前戴墨鏡,是因為覺得自己丑?”
周虞震驚問道。
周朝先更加惱火,脫口而出:“我是為了裝逼!”
“哦。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你能不能換句話?”
“能。”周虞指著東方說道,“天快亮了,太陽將從東邊的海上升起,這個時候,大概錢塘江口已經能看見第一縷陽光了吧?”
“這可不一定,你看這天,雪云橫貫東西,大概從洞庭湖到東海邊,都會下一場豪雪。”
周朝先搖了搖頭,丸子頭晃動,馬導滿是橫肉的臉搭配他意味深長的表情,便顯得頗為滑稽,
“我說你也真夠狠的,真就讓她一個人在前面走?替你當餌?你說我不講良心,你呢?好歹也同居了幾天,你真就對人家沒有半點感情?”
“我又不是動物,當然有人該有的情緒。”
周虞的語氣更加意味深長,
“但你很清楚,我們都是棋子,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自己走一步棋,而我能碰到的棋子只有這一顆。”
“如果她真出了事,你怎么說?”
周虞平靜說道:“不就是死么?誰都會死,我也可以去死。”
“操!”
周朝先罵了一句,很像馬導,
“夏建白白活了千把年,什么狗眼光,差點把我帶歪,還是局座如炬之目高明啊,看出來你是個狠人,能干大事情。”
“別扯淡,哪里是他高明。”
“行了行了,說到局座這一層就差不多了啊,你是真想死?”周朝先趕緊打斷他。
他說得對,
雪云壓得太廣,即使太陽該升起的時候,它也確實照常升起了,但人們看不見,只有一點點光線艱難地穿透厚密的云,將天色渲染得稍微明亮幾分。
雪開始紛紛揚揚,像柳絮因風起。
他們走了一天和一夜,在這場雪降下來后,沒有多久,便看到官道上涂滿的白色上留下的痕跡,他們繼續走,又走過了半個白天。
在這四下無人極度冷酷的荒野,
他們聽見龍嘯。
他們停了下來。
“誰先?”
周朝先問。
周虞回答:“你先吧。”
“憑什么?”
“打個商量,等會你告訴她,你登錄之后我們才知道會有問題,而你比我強,所以追得快一點。”周虞一臉坦誠說道,“總不能真讓人家覺得我在拿她當餌,女孩子的心很脆弱的。”
“你可真他媽是個虛偽的人啊。”
“我不是。”
“可你不就是拿人家當誘餌嗎?”
“你裝什么傻?這一場注定要在會稽做,要屠的是大龍,并不是小龍,所以我走的這步棋不會有問題的。”
周虞并不接受對方給他添加的人設,
“況且我解釋過了,這是一顆不想做棋子的棋子請另一顆棋子幫忙,他們做好了生死與共的準備,有一起面對死亡的勇氣。”
“你他媽應該去做個詩人,當個小心理醫生助理有點屈才。”
“瞎扯,
詩人,是最沒有意義的生物。”
話雖如此,
周虞還是認真地在內心深處開始剖析自己,是不是該跟吳清清說一聲抱歉?他仔細地想了想,認為不需要,因為按他的猜想,這一步由棋子走出來的棋,不僅是自救,也是在救吳清清這另一顆棋子。
百尺的青甲大龍騰飛在雪的世界里,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而來。
它青鱗墨須,犄角猙獰,電火奔行于體表,雷光游走于身周。
尾蕩高天,掃滅陰云。
頭懸人間,掙破風雪。
它像當日打破周虞和李霜的“婚禮”時一樣,再度出現,它再次想吞吃掉一名和周虞有密切關系的女子。
它是涇水畔牧羊的龍女,是洞庭龍王的小女。
懾服于滾滾而一路乖順的拉車牛瑟瑟發抖,跪在地上,牛車停了下來。吳清清臉色慘淡,感到強烈的恐懼,用力地揮動著綠玉金牛杖,同時將滾滾往背后推。
但滾滾掙扎著滾出來,用腦袋努力地去看那猙獰撲來的龍頭,看那席卷而至的腥臭血舌,看漫天飚飛的電光將飛雪激炸。
“他將天子杖都給了你!”
龍女盛怒喝道。
吳清清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然是一名真正的修行者,她一面揮動綠玉金牛杖,一面暗運靈魂,將娥皇釵放出,木釵上放射點點漆黑光線。
“咕咕!”
滾滾突然爬到吳清清身前。
“快回去!”
吳清清連忙想按住它。
滾滾卻站了起來,
它的身軀站得高大、偉岸,超過一丈,變成一只強大的貘。
它張開口,嗷叫著,揮動一雙短而有力的前肢,用鋒利的爪子,兇狠迎接龍女的吞噬。
“食鐵獸!”
龍女更加惱怒。
轟隆!
熊的爪子撞在龍的頭顱上。
大滾滾嗷嗚痛叫著,縮回爪子,低頭委屈地看向吳清清。
吳清清臉色發白,勉力操縱著娥皇釵飛起,木釵上的漆黑光線沖出去,雖然只有一星半點,但卻令龍女的兇瞳中露出畏懼之色。
它甩動龍尾,猛烈抽來。
大滾滾猛地蹲下身子,縮成一個大團團,擋在吳清清面前,抵住龍尾如天魔之鞭般的一記抽擊,它背上黑白相間的毛在電光下燒灼焦糊,它發出疼痛的吼叫。
吳清清心疼地喊了一聲,將手一推,娥皇釵突然加速,射殺向龍的眼瞳。
“周虞說了,這叫…大虞圣絕光!”
青甲大龍輕松避開吳清清拙劣的操器之術。
龍身一震,翻越風雪,碾壓而下。
大滾滾站了起來,轉過身,將受傷的后背留給吳清清,它眼里是膽怯,動作卻沒有半點害怕,雙爪擂擊胸口,吼叫著撲向惡龍。
吳清清眼淚落下來,立即寒冷凍結。
她聽見一個聲音——
“裁決!”
然后她睜大眼睛,眼里是匪夷所思,仿佛活見了鬼。
“馬…馬導?”
馬導緊繃繃的道袍在風雪中不能翻飛起舞,因而失了幾分瀟灑,但他傲立于天空之下,伸手虛抓,攝來一件兇悍猙獰至極的殺器——
狼牙棒般的主干、君王禁衛之鉞的鋒刃,一體混銅——轟然劈擊!
裁決的鋒刃裂開方圓百尺之內每一片雪花,將每片雪花都斬成齊整的兩半。
也斬在惡龍的頭顱。
龍角折斷!
龍頭崩裂!
龍甲粉碎!
龍血沖天…
龍女凄慘地狂退,歇斯底里地喊:“你是誰?”
“你是…誰?你不是馬導!”
吳清清也在問。
周朝先的聲音帶著玩味,笑呵呵道:“吳清清同志,你不要害怕,我代表組織來救你,周虞在后面,很快就到。”
周虞到了。
他落在牛車上,
伸手,接住吳清清的娥皇釵。
往前暴刺!
大虞圣絕光!
娥皇釵上,這曾誅殺點星境冥國余孽的恐怖光線,跨越空間的間隔,刺向龍女。
伴隨著周虞的發問:“為什么你要吃人?一次又一次?我絕不相信,你是因為我替你傳書,所以愛上了我,想以身相許,因嫉妒而吃人。”
然后他自問自答:“你是聽錢塘龍君的話。”
“或許,你那位父王也是同樣的意思。”
總之,
龍女無法再回答他了。
黑色的死亡光線洞穿龍頭,百尺青甲大龍從天墜落,震撼風雪中的荒野。
牛車重新在風雪中啟程。
雪中的板車上無遮擋,周虞、吳清清、馬導對坐著,受傷的滾滾縮回比家貓略大的體型,縮在吳清清懷里,嚼吃著帶雪的竹子。
“儀鳳年間,江南道越州雪天墜龍,地方官上報祥瑞,二圣大喜,遂于次年改元。”周朝先笑呵呵說道,“你說以后的史書上,會不會這樣寫?”
吳清清盯著他看,再次問道:“你不是馬導?”
周朝先說道:“我是登錄的,得先下線了,會稽再見吧。你想知道什么問他,他給你解釋。”
言畢,馬導便往后一倒,昏沉過去。
落雪很快覆蓋他的臉,滾滾好奇地探出爪子,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周虞主動開口說道:“登錄,你能理解嗎?就像是你在玩游戲,你得登錄進去,進入一個角色,才能在游戲中做游戲允許你做的各種事情…”
在這場風雪里,周虞為吳清清解釋了她可以知道并且能聽得懂的一些事,還有一些則沒有說。
牛車向會稽而去,
車晃晃蕩蕩,雪越來越厚,后來積雪凍結起來,牛車便前行得更為困難,但終歸在往前走,在越州地界上,一步一步,滑向歷史的另一邊。
吳清清一副恍然大悟狀,驚訝說道:“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哪有這么巧的穿越呢?你說,一會兒馬導醒過來,我們怎么解釋?”
“就說他好厲害,他其實真的是天選之子,他剛才覺醒了不可思議的力量,帶著我追了上來,把你從惡龍口中解救。你覺得如何?”
周虞提議道。
“我看行!”
大半個時辰后,快凍成冰棍的馬導醒了過來,他果然瑟瑟發抖地問出十萬個為什么。
周虞和吳清清有修行在身,馬導卻不行,所以周虞祭出祝融火精旗,暖暖的火光籠罩住牛車,在昏沉的雪天里前進。
馬導漸漸暖和起來,他也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果然我才是天選之子!啊,不行不行,我有點累,還困,我瞇一會…”
他又昏睡過去。
吳清清說道:“我猜馬導小時候肯定沒看過柯南。毛利先生每次醒過來之后,也都相信柯南破的案子是他的成果。”
周虞點頭贊同說道:“他這個年紀的老家伙,沒有童年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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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易·坤卦第六爻: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龍為陽,野即卦之外,陰盛至于極,必與陽戰,謂之“龍戰于野”。玄黃是天地之色。這一爻是兇爻,大概意思就是,如果你是一只菜雞,就不要裝逼頭鐵去碰厲害的對手,否則小心出血。
本卷還有“其血玄黃”兩章,我大概是有點高估了自己,現在意識到會不大好寫,想收得穩當且全面恐怕比較吃力。就像這一卦,就像周虞這顆棋手用來屠龍的棋子,偏偏想要自己走一步試試,我感覺自己在干一樣的事。這幾天都在煩躁這個事,但還是要努力盡力寫,會在周五寫好并更新。
睡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