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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兩百六十八章 考成

  聽章越之言,六尚書們各自尋思著。

  改制之后,朝廷權力重新分配。對于每個官員而言,最心心念念,最真真切切關心的頭等大事就是官序升遷。

  準確地形容,坐著這個山頭,眺望著那個山頭。

  若是自己沒動,別人坐到了前面山頭上,心底會生出一等莫名的滋味來。

  這一次六部尚書,章越一系一口氣拿了三個部,堂上堂下眾官員們焉能沒有想法。

  但官位升遷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一個是你要懂得拜山頭,另一個是你要從朝廷每次動向中,尋覓得良機。

  這么多年以來。

  章越說得話能算數。章越之前給你的許諾,或者說給我事先給畫的大餅事后能夠兌現。

  如果一次又一次泡湯,下面的官員就會涼了心。官員們也不會主動上來貼著你,依附你。

  滿朝堂上下都知道,人家章越就是神筆馬良,你畫出的餅那就是真餅的。

  絕不打空頭支票。

  章越提出兩個問題,一個是改制是改制,但目前似沒有沒有提升行政效率,還有一個是遼國破雁門關之事。

  這兩個事,章越放在了一處談論。

  一旁韓忠彥道:“丞相,兵部與樞密院同掌兵事,何必雜取唐及國朝舊制而設之!不如廢樞密院,權歸兵部好了。”

  “否則遼國一來,如何能拒?”

  章越看了韓忠彥一眼,呂公著前些日子代表樞密院反對繼續對黨項用兵。

  這引起了對方不滿,立即就有敲打的意思。

  其實改制之前官員們也曾向官家建議廢除樞密院過,不過官家直接道,祖宗設樞密院,就是不欲宰相主兵事。

  說話時,兩位宰相章越,王珪在旁聽了一聲不吭。

  所以還是按照舊制,軍事上大事三省長官和樞密院一起商量取旨,小事還是樞密院來辦。

  兵部只管鄉兵編練,廂軍名籍,刺探軍情之事。因為設六部尚書后,韓忠彥官雖高,但權卻小了,兵部尚書算是六部尚書最沒存在感的一個。

  韓忠彥說完幾個官員紛紛表態支持章越要將樞密院并入兵部的意思,大有‘旅長你配個騎兵師也不過份’之勢。

  不過章越也明白,效率和制衡本就是相互矛盾的。

  見章越不表態,韓忠彥道:“若不行,大事歸樞院,小事歸兵部也可。”

  章越道:“今日喚爾等你來不是議這些的,還有別謀否?”

  韓忠彥現在就是插科打諢的存在,在這樣議事中,就是一人搭臺,數人唱戲,這樣才使得真正目的不顯得那么突出和顯眼。

  一旁王安禮道:“丞相,下官有一愚見。”

  “當年齊桓公見郭氏之廢墟,曾言何以至此。旁人答道,乃喜好好人,厭惡壞人(善善,惡惡)所至。”

  “齊桓公問道,這不是立身之本嗎?為何如此?”

  “對方答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喜歡好人不能提拔他,討厭壞人不能鏟除他),最后導致好人壞人都討厭他,所以最后郭氏滅亡了。”

  “如今朝堂改制已是半年,恢復了三省六部之制,似審官東院和審官西院,流內銓,三班院都并為今吏部。三司,司農寺,原戶部并為今戶部。”

  “各部尚書侍郎掌部事,侍中員外郎掌司事,此外還有九寺五監,但為何辦事仍是遲緩?在于賞罰之道不夠,善善能不能賞,惡惡而不能罰。”

  章越說完,一旁吏部尚書李清臣道:“丞相,賞罰之事當然好,但改制初定,不易再有大所更張之舉!”

  “現在人心思定,下面官員也需循序漸進,方明白煌煌諸公之用意。咱們一代人只辦一代事,眼前能西令黨項束手,北拒契丹一時便足矣了。”

  作為吏部尚書李清臣毫無疑問是六部尚書之首,話語權極重。

  李清臣話語方落,黃履即道:“丞相,陛下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俸,大小詳要,莫不有敘,分職率屬,而完事條例,監于二代,為備且隆。”

  “可改制之后,各官府仍是相互推諉,搪塞了事,豈副陛下董正之意?”

  陳睦亦道:“丞相,如今天下之務總于三省,散隸于六部,故而是循名責實了,可是大體雖善,但措置法度未能齊備。”

  “半年來,省官之詔到地方成一紙空文,百司申陳,到了各部各曹各寺各監,不是虛煩文字以應付,就是淹留歲月,沒了下文了。”

  “如此官吏猥眾,糜耗俸祿,實在有體而無用。”

  章越聞言喝了口茶,捋一捋思緒。

  改制半年來,大大小小衙門都換了個官名了,好似煥然一新了,但辦事流程還是那個鳥樣。

  中樞和地方相互應付了事,彼此要對方干的實事都成了紙面文字的游戲,上面敷衍下面,下面也糊弄上面。

  所以章越大怒之下,才要搞個以‘義’治國,必須對現有官員進行改組,換血。

  章越道:“半年改制來如何,諸位也看到了,下面仍是虛于任事!”

  “說實話本相是不怕將天下官員裁撤掉一半,再召另一半!但如此一來要多少人哭,多少家哭呢?”

  “然而欲治國必先治吏,又如之奈何?”

  蔡確看了一眼,別人都以為章越是虛言恫嚇,畢竟真裁撤一半的官員,這是當年范文正公削三冗時想都不敢想的事。只有他蔡確知道章越如今真的有將當今官員進行大改組,大換血的計劃。

  這也是章越一貫的手段,同時做兩手準備,你要威脅別人,也是有真東西在那邊的。

  所以蔡確也不確定,到底哪個是章越的本意。

  蔡確道:“丞相,我有一事不明,陛下原意是三省體均,但如今大事都操于中書,這是為何呢?”

  章越道:“文書經中書與門下相互往復,如此大事慢而難決。”

  “所以我與王丞相商量過了,若是小事,可不經給事中錄黃,畫黃。”

  “原來如此。”蔡確沒有再說,再說下去二人就要撕破臉了。

  章越見蔡確這般,然后別過了頭道:“方才右丞所言賞罰之道,可以再言之!”

  身為右丞的王安禮繼續道:“丞相,下官以為當今之事,急在掃無用之虛詞,求躬行之實效。”

  “堯舜時右五載一巡守,漢時有上計之事,今要在各部各衙間,立限考事,以事責人!”

  李清臣反對道:“丞相,治國之事貴在持之以恒。”

  “考責之法雖好,但下面官員人心不服,力若不行,也是難以為繼。”

  王安禮道:“丞相,要治天下莫過于垂法而治,若無以事責人之法如何能成?”

  李清臣針鋒相對地道:“丞相,治天下在人不在法。這些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之言,已近法家之謬了。”

  黃履道:“丞相,過去都是考人,而不考事,只考于官員之品行道德,卻不考于官員辦事之勤惰。”

  “戶部發文至某州,三月不聞,直到再度發文,方才回復前文,說是路上耽擱了。有司怠慢如此!”

  “這令天下官吏頓生安逸之感,于官場上茍且偷安。而今就是要避免空文,應付文字。”

  章越聽著黃履等人議論,自己則想到了很多。

  王安禮道:“丞相,下面官員多有建言獻策,不少都是真知灼見,但到了有司都畫一個‘可’。”

  “恕下官愚昧,不知可字何意?要不要行?要不要辦?最后一個可字,還是束之高閣,不責其果,不責其效,最后再好的建策,都成了一紙空文。”

  “甚至朝廷明旨下文了,下面官員也是不行,盡管朝廷再三諄諄教導,下面官員皆恒作恭順之狀,但轉頭就丟在一旁。”

  章越聽聞也是好笑。

  改制就是這般,你對抗的敵人,好像不是具體的一個人兩個人。

  但你又好像每天都在與空氣打架一般。

  這些年自己親手任用,拔擢的官員還相對好一些,但那些不是自己派系的呢。

  其實對于不聽從的官員,也有各有理由。比如有能力的,如粟三度拒絕華野渡江的要求,這換了任何一個人誰敢,但最后還是尊重粟的請求。

  因為這是對能力的尊重,這樣反對是可以允許的。

  可是大宋的問題,就是下面這般人太沒執行力。

  所以章越在改制初定之后,祭出明朝‘考成法’這大招來。

  就好比你造車,之前造的是車子,考成法就似一個引擎,沒有內外配合就是行不通。

  事要一步步來,飯要一口口吃。

  想到這里,章越肅然言道:“仆以為王右丞之意可行。蓋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不難于聽言,而難于言之必效!”

  下面官員聞言都敬畏地聽著。

  “若詢事不考其終,興事而不加屢省,雖使圣君明臣,也不足以有得績之效!”

  “要如何言之必行,行之必果?仆以為此法可行!”

  章越這日都堂上所言,被抄錄到邸報。

  而身在鐘山歸老的王安石,坐在毛驢旁正緩緩翻閱。

  等到他讀到‘蓋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不難于聽言,而難于言之必效!’

  王安石不由身子一震,自言自語地道:“此考成法甚好啊!”

  “為何老夫當初沒有想到!”

  說完王安石遺憾之情露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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