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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十章 黃裳,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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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官家讓座,章越大吃一驚心道,官家這是什么意思?

  章越滿臉驚訝之色,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一旁孫永已是急道:“陛下!萬萬不可如此!”

  官家得孫永之語,也方才醒悟,自己此舉太失當了。他也是一時高興出此言語。

  孫永氣呼呼地言道,自己不僅提醒官家,也是救章越一命。

  御座是人主之尊,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給臣子坐的。

  官家假意斥道:“朕與章卿并坐也不可嗎?”

  章越馬上道:“臣萬萬不敢!”

  官家笑著對章越道:“卿莫要驚疑,朕與你同心一意。”

  章越聽了有等天子有些越描越黑的感覺,連忙道:“臣一心一意報答陛下,無言明狀,懇請陛下察言。”

  官家笑道:“卿此番運籌帷幄不僅取了湟州,生擒了阿里骨,董氈卑辭請歸順我大宋,整個青唐亦席卷而下。”

  “這等蓋世傾天之大功,朕當如何酬之卿?此位又有何惜?”

  原來如此。

  章楶此番不僅破了湟州,還生擒阿里骨,如今董氈請求歸順,整個青唐已是席卷而定。

  這等武功,確實是可以告太廟,載入青史的。

  章越,孫永都知道陛下極度高興之下,有些話難免情緒化。

  孫永道:“陛下,臣不解此番出兵取了湟州便是,又如何生擒活捉阿里骨,董氈又如何歸順?”

  官家笑道:“朕也是不解,要問章卿?”

  不僅官家,孫永,石得一等人都看向章越,眾人以為不過攻下湟州,怎么連整個青唐亦席卷而定了,故而想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但見章越極謹慎地道:“臣雖有七八成算,但未見軍報不敢斷言。”

  雖有賣關子的嫌疑,但官家素來知道章越性子沒有十拿九穩的事不說。

  官家道:“朕聽此語便知道,一切都在卿運籌帷幄之中,真乃子房之謀!”

  章越道:“陛下,董氈雖上表請歸附但并非出自真心,乃試探是否有本朝是否侵吞青唐之心。臣以為湟州雖下,形勢未固,新附之人,或持兩端。”

  “請陛下立即下旨賜董氈一節度使,以安其心!”

  “準奏!”換了以往官家要考量的,但今日毫不猶豫地答允了,又對左右道:“石得一設一座于此,今夜卿與朕一起賞燈。”

  宣德門樓面南,只有天子一人獨坐,而宰相如韓絳,天子生母如高太后,都只能在東西朵樓坐下。

  此舉妥當否?

  章越忽想到莊子的故事。

  莊子有日與學生去山上,看到一個魁梧高大的樹木,伐木人卻不伐之。莊子問了,伐木人道:“因為不成材所以不伐。”

  莊子與學生到了農舍,農舍主人殺鵝(雁)待客。一只鵝能鳴,一只鵝不能鳴,農舍主人殺不能鳴的鵝給莊子他們享用。

  下了山學生問莊子,樹木因不成材而保全天年,大雁卻因不成材而死,人生在世到底是要成材還是不成材呢?

  莊子對學生道,要是我啊,就介于成材與不成材之間,就如同龍蛇一般,能隱能藏,亦能騰能飛,什么事都不可以一概而論,持于一端。

  你無才便有人欺辱你,你尊貴旁人就謗誹你,你是君子人家就算計你,你是小人便有人討厭你。

  所以做人要物物而不物于物,材與不成材都是可以隨時變化的,只有內心的道德才是永遠不變的。

  成材不成材,要隨時變化。

  章越深以為然。

  有的天子忌材,你若在他面前越有材,死得就越快。遇到這樣的天子,你就要懂得收斂鋒芒,千萬不可冒尖,自作聰明。

  否則就是當作大木伐去。明清不少皇帝,都是伐木的行家里手。

  從李善長,胡懷庸到張居正,到了清朝連堪稱官場謀身第一人的張廷玉都幾乎晚節不保。

  這是一人治天下。

  但有的天子重材,你在他面前表現得有材,越能得到賞識重用。不過咱們可以接受鳥盡弓藏,但絕不能接受兔死狗烹。

  如老劉家的劉秀,劉備,本朝太祖皇帝趙匡都算厚道人,還有一位就是咱們面前這位官家。

  面對官家這一要求,眾內侍和孫永都看著章越如何答之。

  章越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聞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臣之材處木雁之間,實不配位。”

  蚯蚓之屈,以求伸展,龍蛇冬天蟄伏,是為了謀身。

  官家也知道木雁之間的典故,章越言下之意,我這人是謀身大于謀國,要不是為了推行謀國之事,須借助你天子的威福,我也不敢大膽坐此位。

  否則下面的人不服你。

  章越這些日子的遭遇,官家一清二楚。他被噴得老慘了,改役法被罵,打湟州也被罵,左右不是人。

  官家感慨良多地道:“朕知卿心意!太皇太后言卿用兵用其淺而不用其深。”

  “卿之治國辦事也是如此,運其輕而不舉其重,運斤如風不過如是,此是卿無人可及之處,朕今日方才知之。”

  這一番話是天子肺腑之言,章越舉木雁之間出自莊子,官家言運近如風也是出自莊子。

  說的是一個人在鼻尖涂上像蒼蠅翅膀一樣薄的白粉,讓匠石用斧子把這層白粉削去。只見匠人不慌不忙地揮動斧頭,將白粉削去,對方的鼻子絲毫未傷。

  官家這一番話誠懇言之,過去我雖知你厲害,但還是認識得不深,如今方知你治國之道高超到‘運斤如風’的地步。

  一番話下,君臣二人心結盡去。

  官家道:“卿以后當黃裳用之!”

  坤卦之六五,黃裳,元吉。

  坤卦六五與乾卦的九五對應,九五的卦辭是飛龍在天。

  六五與九五都是乾卦和坤卦最盛的時候,乾卦從潛龍勿用到飛龍在天,就是以龍比喻君子由隱至騰。

  坤卦也是如此,坤卦象征著臣位。乾代表天子,坤代表臣子。

  坤卦六五,黃裳。也是臣位到了最盛的時候。

  黃袍是天子所著的服色,黃裳如同是假天子之服色,代天子執掌天下。

  而宋正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章越得天子一語,這些日子的苦楚都化了干凈。這天下只有兩等宰相,一等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還有一等便是刀切豆腐兩面光!

  你章越要為哪一等的宰相?

  官家已作答案,除黃裳授之!

  大丈夫隨時變化,天予之而不取,必反受其害!

  章越當即不再猶豫,當仁不讓道:“圣天子有命,臣不敢再辭矣!”

  聞聲石得一從內侍手里接來一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天子側旁。

  章越從石得一所搬來的椅上坐下,但不面南,而是面西側坐于天子之旁。

  官家對章越點點頭,然后對孫永道:“宣告萬民湟州大捷!”

  “是!”孫永行禮告退。

  章越坐在此位后遙看汴京,景物頓時又不一樣了。章越看去,正好與西朵樓處的眾相公們目光對在一起。

  這上元節的夜景更好看了!

  朵樓上相公們見到章越坐在官家身側的一幕后,思緒萬千。

  別看大家臉色都不變,好似云淡風輕,但心底滋味卻是非常復雜。無論是臺階上的元絳,馮京,還是臺階下李承之,王璉二人面色都是無比地復雜。

  眾人表情管理都不錯,反是李承之怔怔地出神許久,反是搖了搖頭自顧自地笑了。

  東朵樓的高太后見章越坐在官家一旁,眉頭一皺覺得章越此舉有些僭越,旋即又對他幾個子侄道:“官家高興便好了。”

  在宣德樓下的彩棚處,官員們的家眷還在議論著方才露布告捷的真假。

  蔡京正坐在另一側的彩棚處,看著坐在天子身側的章越。

  蔡京自言自語道:“相公,早當居此!”

  “見過蔡檢正!”

  蔡京轉頭看去,原來是判司農寺的熊本。此刻熊本有幾分不自然但仍是問道:“是湟州勝了嗎?”

  蔡京笑了笑,這還是那個盛氣凌人,聲言役法不可改一字,改則天下必亂的熊本嗎?

  蔡京沒有絲毫奚落之意,走上前攬著熊本的手道:“伯通兄,蔡某等了你好久了!”

  熊本聞言露出了苦澀之色道:“役法的事,我想與元長你再談一談。”

  “若要變役法,真正的難處不在司農寺,而是州縣…”

  蔡京道:“我曉得,權易放卻難收!但千難萬難亦由易而始。”

  正說話間,告捷的消息已是在百姓間傳開。

  方才送露布告捷的軍卒,官家當場賞賜了重金,孫永又命人賞賜酒水,那名軍卒人都樂瘋了。

  而開封府知府孫永也是百姓們確認了這個消息,當生擒阿里骨,董氈歸順放出,得知宋軍打下了整個青唐后,民間的百姓沸騰了。

  孫永本是讓兵卒四處宣傳,但他卻低估了百姓們的歡喜勁。

  百姓們串街走巷地到處宣告這一消息。

  酒肆間,樓臺上的百姓們都聽到這一消息,而少年郎們更是在城中高呼:“官軍打下湟州,生擒阿里骨。”

  百姓們開懷著大笑,值此佳節舉杯慶祝。

  不少百姓們更是爭著到宣德門前,向著燈火輝煌處坐著的官家山呼遙賀,萬歲之聲不絕于耳。

  官家坐在御榻上嘴都樂歪了,但還是保持著天子風度,向朝自己致意的民眾揮手。見民心如此擁戴,官家笑著收回目光然后對坐在一旁章越道:“卿功莫大焉,朕當厚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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