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是一座蜿蜒磅礴的同道入口。
那通道并不平整,而是微微傾斜向上,與背后穹窿山壁融為一體,似乎山形骨架之中,暗藏一道弓起的虹霓。
通道面前隱約望之,其中金、烏而起翻滾,光線曲折深幽,又有一種特殊的眩暈感,分明是陰陽洞天無疑。
至于這通道的面前,則是二十六七個數十丈至百余丈大小不等的池塘或湖泊,草木間雜,似乎也可以是是一方沼澤地。
三人迎風介立。
正是圣教離去的三位人劫道尊,玄穆,明鈞,含楨。
玄穆道尊抬首向天,雙目微瞇。
明鈞神尊負手而立,氣度嚴肅,神態堅凝,只是眸中光華落在含楨道尊那里。
含楨道尊卻是左臂微垂,右手拇指食指輕輕揉搓;十余息后,一滴淚珠自右眼的眼角輕輕滑落下來。
在她面前,似有一道金色牌匾樣的虛影,剛剛潰散。
明鈞和含楨道尊四目一對,道:“我本以為你會出手。”
含楨卻只是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做得對。”
明鈞略一猶豫,又道:“我并非…”
含楨卻極迅捷的打斷了他,干凈果決的道:“我知道。若是我搶先觀那牌符,也會做出和你一樣的決斷。”
明鈞神尊微微一怔。
一番轉折,來到此間,打破那山石,果然望見一匣,藏著六枚丹丸。
但是除了那物,還有一個極顯赫之物。
因為破開山石,本來便是以“神道”之法為主。是以明鈞順手就將那金色牌符取了出來,打破其中封印,觀覽內容。
一望之下,才知道顯道、應元二位道尊的全部布置。
原來,那輕重相制、以大佑小的秘法,竟然能夠打破地域之限,遙遙在外發動。
若說成立一道法陣,哪怕資糧再厚,想要憑借數量的累積達到遠遠勝過道境修為的戰力規模,也是難能;縱然以十二升霄陣之妙,也需要有道境的底子。
這是因為陣力所成,終究是死物;唯有統御于人,實現對人的戰力的提升,才算最終功成。
但偏偏這陣法牽引之功,只講究規模,不講究運用,在應景時節,卻反而成了極巧妙的遁走之法。
牌符之中言道,感受到訊息之后立刻將其發動,此間引動的陣力便是“大”;而顯道、應元二人便是“小”;恰如同顯道應元二人護佑明鈞等人遁出的道理,顯道應元可反手脫困!
然后一同經由這搖搖欲墜的陰陽洞天,遁走而去。
明鈞望見牌符之中內容,仔細思索良久,忽然一伸手,將此物完全毀去。
含楨、玄穆二人一驚,連忙問詢原因。
明鈞自忖已然做了決定,也沒有理由不告知二人緣由;其中法訣關竅雖壞,但復現其中文字卻是不難;于是顯化神光幻影,令含楨、玄穆二人觀之。
于是,便成了方才景象。
明鈞、玄穆、含楨三人,道行雖遠非道境頂尖;但是畢竟成就了這般境界;牌符之中所說的固然明了于心,但是其中未說的,其實也不難推演出來——
若說他三人服用圣教備好的靈丹,一千五百年內降低一重境界,不為任何演算窺探法門所波及,這的確有可能做到;但是若顯道、應元二人遁出,采用此法,卻是絕不可能的。
以顯道、應元在紫薇大世界中業力之深,因果糾纏之激烈,和歸無咎陣營幾番竟奪,可以說牽連之緊密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別說是九宗或是陰陽道的高明法門,就是尋常推演道術,亦能錨定氣機。
大千世界,無論身在何處,總如燭火之于暗示。
更重要的是,明鈞等人眼力一眼就能望出,眼前這殘破陰陽洞天,其實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極限;假設是他三人穿渡一回,那么此陰陽洞天或能堅持到他們離去之后一陣,再行崩壞;如此,此物便徹底泯滅于天地之間,也切斷了他三人被追擊的可能。
但是顯道、應元二人用之,則大大不然。
以這二位法力之深,經由此通道行走,必然進入“隨用隨毀”的境地;屆時這天地間會有一道極明顯的氣機軌跡,幾乎做不到遮掩形跡!
其實明鈞等人心中雪亮,顯道、應元二人,也并非真的要和自己一齊逃遁隱匿。
因為他二人功行早已到了可以隨時準備飛升的地步,所以只需要借助這機密傳送陣,來到一個隱宗諸修、東方晚晴三五日間暫時無法追及干擾之地,就可以從容飛升而去!
至于和歸無咎陣營決戰勝負——三人皆是親身經歷之人,雖然功行遠遜,但是察言觀色的功夫也是有的;從龍云、席樂榮等人的先后態度上看,已知此戰沒有任何懸念。
若非不得已,顯道、應元豈能安排這遁走之法?
當然,因為陰陽洞天軌跡被定位的緣故,明鈞等人暴露的風險大大增加,極有可能被晚一步隨之趕來的敵手發覺。
這一番道理首尾,雖然并未明言于那牌符之上,且以明鈞、含楨等人的道境道心,必然能夠推演得出。但是顯道、應元二人,其實依舊堅信,其定然會發動此物,助力自己二人脫困;哪怕是有極大的犧牲自身的可能。
這份信心,并非無由。
修道中人,傳道之恩雖重,但并非一味森嚴的腐朽規矩;尤其所傳之人也到了道境這般層次,更非尋常規矩可以束縛。其中深淺微妙,講究一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并無一定之規。
若只是引人入道,傳以道法,但是之后干涉影響甚小,全憑弟子自家材力,那么這因果便小一些;若是悉心栽培,步步成就,所用心力甚深,那么這因果便大一些。
顯道、應元二人的信心,便在于對于明鈞、含楨二人,正是后者,所用心力不可謂不深。以二人之功行,無違道心、生死相托,并不是難事。先前幾番爭斗,其對于顯道、應元二人之旨意,果然也是信之不疑,無論生死。
但是,事實,卻偏偏出了岔子!
玄穆道尊目光一動,分別望了含楨、明鈞二人一眼。
按理說,他和顯道、應元二位不若他兩位這般近,一身道業,也是另有傳承;他才是最有理由做如此決斷之人。沒想到,這決斷竟然讓明鈞做了。
不止如此,明鈞先斬后奏,旋即點化文字,呈現出來,他是先看的,然后才是含楨。
含楨道尊,乃是應元真正意義上的親傳弟子;玄穆道尊以為,含楨見之,必然大驚怒,甚至和明鈞道尊動起手來,也未可知。玄穆道尊其實已然做好了勸架的準備。
但是豈料,含楨道尊除卻流下一滴眼淚之外,竟也甚是平靜,甚至還言道“若是我搶先觀那牌符,也會做出和你一樣的決斷”;這卻令玄穆道尊有些唏噓恍惚。
含楨道尊冷望了玄穆道尊一眼,輕飄飄的言道:“若是十余載之前,我必為二位大道尊殞命不惜;但是今日時節,圣教既已土崩瓦解,由此可見,我與二位大道尊之間,到底非是一路人。想來明鈞也是這般看法。”
明鈞點頭道:“正是。”
玄穆道尊眉頭一凝,思索良久,道:“我明白了。”
含楨、明鈞,和顯道、應元二人,終究是有根本的不同。
對于顯道應元二人而言,紫薇大世界中經營之果,雖然分量極重;但是畢竟只是二人一生履歷功業的一部分;成了固然好,若是不成,抽身離去,也并非不可。
但是含楨、明鈞,對于“圣教”和“神道”的執著,卻反而要較圣教的創始之人更深!
二人心中盤算清楚——與其自己三人殞命,令圣教的創始之人顯道應元抽身破解,然后圣教傳承徹底斷絕;不如舍棄了二人,由自己三人帶著圣教的一絲遺澤,隱藏于紫薇大世界之中。
這種分歧,卻是顯道、應元所并未料到的。
玄穆略一思忖,又道:“紫薇大世界之大,有我等容身之地否?據說歸無咎有特異法門,先前那幾家隱世宗門藏的極好,也被揪出來了。若是做了這般決斷,而吾等又終究無法容身,那可反而不美。”
明鈞鄭重道:“有的。”
“晦暗不明之時,一粒明星亦非常顯赫;烈日當空之時,不但星辰,就連月亮亦隱匿不見。我心中隱有預感,若此界果然成就一家獨大之象,只要我等的存在、對這方世界的干涉不超過一個界限,足可存身無虞。”
說出這番話時,明鈞極為自信。
作為神道第一個傳承之人,在許多務虛場合,他其實也達到了相當高明的境地。
明鈞忽道:“是到了離去之時了。”
含楨、玄穆同時點頭。
三人對著圣教山門的方向,同時深深拜了三拜,旋即轉身。明鈞、玄穆先行縱身遁入。
含楨道尊向著那遙遠的天外又望了一眼,好似已經預感到了什么。旋即口中默念了幾個字句,朦朧觀之,似乎是“萬載以后,再論是非”;亦是極果決的抽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