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百里此言一出,不但人人愣神,就連那二十九枚形狀殊異的枝條,也是在不住擺動。
青曲魚面色一變,喝道:“黃兄你是喝多了嗎?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歸無咎和秦夢霖目光一對,也是暗暗詫異。
對于自己的精神感知功夫,歸無咎可是有絕對自信的。他確信三日前黃百里雖然對于一些細節稍有疑竇,但是最終都被青曲魚成功遮掩過去了。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發現了破綻。
而在三日作伴的過程中,歸無咎也并未察出異常。
這可不是俗世中所謂“察言觀色”的功夫,而是心意到了極高明境界的感知能力。這黃百里,竟能瞞過。看來這古生靈一道,還真有些微妙異趣的手段。
面對青曲魚反駁,黃百里淡淡言道:“我清醒得很。做沒有做,你自己心理清楚。”
青曲魚眉頭一凝,辯駁道:“通過‘收集者’采擷祖域之氣機,乃是吾輩命運之所系,關系何等重大。我在其中弄些手腳,于我何益?黃兄所言,也太過荒謬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二三人附和。
黃百里卻依舊是從容在握的模樣,哼哼道:“僅僅是采擷祖域氣機,感知同化,施展法意回天,那你自然不會阻撓;恐怕青兄還巴不得這儀式早點開始,早點結束,然后將‘收集者’送回祖域之中,是也不是?”
有二三個心思細膩的,聞言都是面色微動。
青曲魚對于儀式快些開始,果然是十分急迫,好似真有玄機。
但是若儀式正常進行,那“收集者”豈不是完美的完成了使命?說是青曲魚弄鬼,宗旨又落在何處呢?
反復思之,似是一頭霧水。
黃百里不慌不忙,悠悠續道:“血脈能分立,法盈兩相全。”
此言一出,青曲魚面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
而其余十來位庭士,神色齊齊一震,如聞晴天霹靂!
黃百里似乎已勝券在握,笑道:“三日前引動元木,你那一番說辭,當是遮掩過去;但是事后愈是思索,便愈覺得可疑。經過我仔細拆解,又回憶當時的場景,前因后果,似乎以大差不差。”
“最初之時,那‘收集者’入界尋到青道友處,你是歡喜不已,立刻仔細招待。但是當他提及了完成‘第二步’之后,秉持‘舊’道的青兄你,為了將其遮掩,立刻動用了元木,將來人困住。然后多半是再動用‘醉鄉’一類的手段,操控收集者的神智。”
“此等法門,初時有些異樣;但是一個時辰后卻會如神智清明時一般,完全不會展現出為人操控的痕跡。”
“我已暗中請紫前輩來此觀辨。不多時就要水落石出。”
青曲魚面色肅然,只是靜默,不再說話。
此時,秦夢霖對歸無咎微微一笑。
歸無咎心中也有些納悶。
這黃百里見微知著,幾乎將事情完全還原,固然非常了得;但是此時此刻,包括黃百里、青曲魚二人在內的十三位庭士,難道不應該尋自己對證,得一個確切消息么?
哪怕懷疑自己已然被青曲魚操控,多少也該嘗試著問上一問吧?
但是此間一十三人,卻完全無視了歸無咎的存在。
相反,他們的行為令人費解——
好幾個人之間相互靠攏,原來紛紜散落的一十三人,竟是隱然聚成了三團。
依附在黃百里周圍的,共有五人。
以那長發及地的赤姓中年為首的,同樣也是五人。
青曲魚稍微勢單力薄,但到底也不是孤身一人;若是證明了黃百里所言是事實,那青曲魚的舉動可謂明顯理虧,但依舊有兩人站在他身旁,以示支持之意。
不止是一十三人。
甚至連他們各自取出的“枝條”,似乎也被賦予了靈性,明顯看到每一枚枝條正中部位似乎都有眼眸之形一開一合,似乎是的關注著這里的一切。
這些枝條也不再是被十三人握持在手上,而是仿佛活人一般,立在三撥人旁邊。
若是將其也算作陣營計數的話,黃百里身后共有十三枚;赤姓長發中年身后共有十枚;青曲魚等三人身后,共有六枚。
古木靈一族四十二部,似乎分化成了十八比十五比九的三大陣營。
觀其儀態,個個迥然神定,完全不像是面臨具體事務的爭執,倒像是為莫名的魔力所指引,令歸無咎恍然回到了越衡宗真傳大比、又或者清濁玄象之爭等場合。
黃百里大聲道:“祖域中其余人、妖諸部能夠修道,我木靈一族為何不能修道?這千萬年契機,豈能輕易錯過了?若是一意突破,先輩更積極些,加大‘血脈歸經’之法的嘗試和規模,說不定幾百萬載之前,我木靈一族已然統治整個祖域了。何至于困頓如此?”
青曲魚冷冷一笑,既然撕破了臉皮,他也就不管不顧。立刻反駁道:“人妖諸部,那所謂的‘修行’之道,成道何其艱難?哪怕是第一等規模的大族,連道境代代不絕都未必有絕對把握做到。而本族只需要過幾道資質和壽元輪轉的玄關,便能以容易百倍的姿態達到所謂的‘道境’境界。如此利益,難道是大風刮來的嗎?”
“再加上不持修行之道,對于紀元之變的適應也明顯較為容易;試問其余諸族,可能通過如此簡易的法門過關?”
他話音一落,身后一位紫袍青年立刻幫腔道:“不錯。入了修行之門,種種劫數也更易落下;一味逞強,其實無味。說不定有朝一日祖域中的修道一系盡數衰微滅絕,那么我等自然也有重新出世之日。”
他們這一陣營雖然只有三人,但是卻并不示弱。
長發曳地的赤姓中年微微一笑,道:“祖域之中,有無窮好處。其地域既然是我等封禁秘地之百倍;那么秘藏機緣也同樣是此間之百倍。只是吾等七轉之境,未能有修行一系的道境戰力,所以不得不避。”
“若能解決了這一點,在祖域中站穩腳跟,當是最優方略。”
他這一番話,乍一聽來是和黃百里立場相近,和青曲魚完全對立。
但是黃百里陣營卻并不領情,他話音一落,青曲魚等三人尚未反駁,黃百里之后已有一個黃面中年冷笑道:“只是你‘權’道既想得好處,有不肯承擔風險。只猥瑣瑣瑣,踏出那么一小步,又有何用?哪怕你行動靈變,但是只處于天賦的粗疏手段,果真能夠和祖域中秉持修行之道的部族相抗衡么?”
“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便是你們‘權道’的風格了。”
這一番爭論,一發不可收拾。
聽了一陣,歸無咎終于大致理清了。
原來木靈一族四十二域,也分為三部,秉持三種意見,分為“舊道”、“新道”、和“權道”。
所謂舊道,便是以青曲魚為代表的這一部,力主因循古生靈之舊法,安居一隅。對于其等而言,“收集者”的目的,就僅僅是為了時序輪轉,天地契合而已。
并不是所有的古生靈,都對“修行”之法傾心。他們更看重的,是古生靈一道傳承穩定的優勢。
而“新道”便是黃百里這一系,從來便是主流。其雖有一個“新”字,但是自無窮太古之前,修行之道異軍突起之時,這一主張便產生了。其力主竭盡所能,貼近“修持”之法。
以木靈一族道境數目,若是做成,縱橫祖域,豈不是輕而易舉?
屬于“收集者”的第二個使命,便是“新道”灌輸。舊道一系雖竭力反對,但是法訣既成,卻也無計可施。
歸無咎原本以為“兼容”修行法門,是古生靈一道所有人共同的愿望;今日才知并非如此,這只是“新道”一脈之主張而已;盡管這一脈,在古生靈一道中規模最大。
至于“權道”,卻似類乎于一種折中之法。
其既羨慕祖域中的種種好處,又唯恐走上修持一道后,古生靈一脈歷劫存續的優勢消失了。所以不想大變,只想是否能夠借鑒修行一道的路數,減輕木靈一道境界高升之后的種種限制。
若是木靈一族的道境能夠自由活動,而不受一日一動的限制,那么就算手段差些,憑借人數優勢也足以自保無虞了。
仔細聽了十三人辯論了半個時辰,歸無咎雖然感謝其令自己明白了此間的局勢,但是心中也莫名有些好笑。
今日之局面,最重要的不是令自己這“收集者”盡快復原,確認“血脈能分立,法盈兩相全”到底完成了沒有?如果確認完成,那么對于本族前途,大家再爭不遲;若并非事實,此時爭之又有何益?
但是他們似乎對于這個問題的辯論有一種莫名的執念,從三撥人明確站隊開始,就忽略了“青曲魚是否暗算了收集者”這個話題,而全情投入至所持之道的辯論中。
但是先前飛渡而來的三日間,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們又異常融洽,似乎關系還說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