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正自凝立,未衷忽地一伸手,道:“兄長快看,這鬼王并未死絕。”
歸無咎緩緩點頭。
他也看到了。
空蘊念劍一擊之下,鬼王身軀立刻委頓,但是并未徹底泯滅微塵,不落實相;而是化作密密麻麻的碎片。
每一塊碎片六七尺長短,渾如一人之身量。說不出是碎肉,遺骸,還是活人。細看也辨不清五官面目,只是依稀能夠望見類似于四肢的形態。
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死寂之物,唯有十分之一二的碎片,似乎在緩緩蠕動。
觀其總數,約莫在三千上下。
其實以這“鬼王”的巨大體積,分裂成人形大小的碎塊,其數目理應不止百千萬,但最終卻僅得三千余數。或許這些才是他身軀收斂后的核心所在,其身軀絕大部分,都是彌漫虛像而已。
未衷沉吟道:“這些是…”
歸無咎將《品仙錄》中記載的易斂上真的事跡,敘說了一遍,然后慢悠悠的言道:“這‘環中’之地的確是等閑不能觸及。但是我卻忽視了這樣一種情況。”
“若是有人一意奮力向外而逃,且法力甚深又隱約能觸摸這方世界的邊界,那么一觸一碰之下,欲出環外,反落環中,也是一種可能性。且功行到了近道境界,本身生命力已然甚強。雖依舊抵不過強行穿渡的空間激蕩之力,但身故之后卻也沒有徹底瓦解,而是保留下來一絲靈性。積少成多,匯聚成這般形象。”
未衷低聲道:“如此說來,這些人無一不是前古英杰,距離重生僅有一步之遙的人物。實在是可惜了。”
這也為元初玄境修道界中的一件事徹底下了定論。
辛辛苦苦修煉到近道境界,但最終問道三玄三次機緣用盡,卻并未尋的合適的關門弟子,失卻了飛升之緣。
此時該如何做?
一種是就地而坐化,寄托來世。
第二種是奮力一搏,縱然最后一道神通心印未得圓滿,也要嘗試強行飛升破境。
古往今來,雖然選擇第一條路的是多數。但也有性情暴烈的,又或者對轉世重修不報信心的,最終孤注一擲,選擇了第二條路。
今日證明,這第二條路,是絕路。
歸無咎伸出手指,輕輕向前一按。
又是一道劍光自空而落,虛實不定,似是審判,又是渡化。然后化作無限星星點點,落在那三千余數的“殘軀”上。
那殘軀立刻瓦解成七彩顏色的血水,緩緩滲透進地坑之中,土地縫隙之中。
大約一刻鐘之后,此間徹底恢復了原貌。
說實話,這鬼王形象并不可能讓人產生一絲親切之意。但是此時他徹底消失了,卻讓此界的清冷寂寥感更勝三分,二人立在此地,分明可以感受到不住涌來的寂寞。
未衷忽道:“他們…到何處去了?還有機會么?”
歸無咎搖頭道:“沒有機會了。”
“自此界之中隱去,其等便徹底死絕,不會再入元初玄境的輪回。只是如此巨大規模的精氣,隱于此即現于彼,映照于元初玄境之中,也會有許多新生生靈從中受益。算是成了…血食和肥料吧。”
未衷輕輕嘆息。
歸無咎一伸手,已然將“鬼王”遺蛻正中心位置的一物取了出來,攝拿在掌心中。
此物色澤和地面完全相同,又是隱藏在土坑之中,且沒有任何氣機散發。縱然是尋常的近道上真,一不留神之下也要被瞞過。但歸無咎空蘊念劍兩度出手,劍意洗滌之下,自然明察秋毫。
此物是個橢圓形,約莫一掌大小。
說來也奇,此物在土坑中時,便是黃黑色;如今在歸無咎掌心之中,便是肉色。倒是身負了個變色龍一般的障眼法。
且此物看似光華明潤,仿佛玉質;但摸在手心里卻極為粗糙,似是頑石所化。
歸無咎淡淡言道:“比之于末拿本洲的清醇奧妙,絡繹不絕,終究是有所不如。”
他用以比較的對象,自然是末拿本洲的十元玄樹和玄道果。
紫薇大世界由于規模甚巨的緣故,其氣運樞紐顯化十元玄樹之體,且玄道果源源不絕。而在這規模小得多的元初玄境,大約此境開辟至今,就凝結了眼前這么一塊。
今日被取走,想要凝練出第二塊,就不知是多少萬年之后的事情了。
歸無咎道:“拿好。”
未衷伸手接過。
一旦觸及,未衷立刻明悟。此物之本源,是末拿本洲氣運之具象。和自己所修九法合一的“明輪”道術的種種相契之處,不必反復揣摩,已立刻煥然明白,撲上心頭。
似乎此物原本就是自己的故物,此刻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她所習得的那神通,二主七從,內壯氣機,外養精神,看似已經是無限圓滿。但是一人存之于世間,不僅僅是獨立的個體。天時地利,氣運所鐘,委實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如同一葉孤舟行走于大海之上,將此舟鑄造的足夠大、足夠堅固,自然抵御風雨之力就愈強。然而若是遇到千百年難得一見的風浪,照舊能將其傾覆。
但若是一舟能夠保證自己時時刻刻風調雨順,哪怕本身規模小些,卻反而更加安全。
此法門之后半段的“不壞”之功,并非是自己的防御力陡然又提升數倍,刀槍水火不侵;而是其步履之間,極自然的就能順天應人,契合無常,將一切意外災劫阻遏于無形之中。
聽未衷意氣奮發的將此中妙意講述一遍,歸無咎緩緩點頭。
如此所得,方才配得上“功德圓滿”四個字。
惜呼這“圓滿”似乎僅限于在元初玄境之內。若是回到紫薇大世界,此中氣運加持,又能留下幾成?莫非要此地當成長久修持之地不成?只是聽未衷所言,《十二上玄經》上下兩卷圓滿之后,似乎永別此境,既無必要,亦無門徑故地重游了。
正如此想,未衷忽地面露怪色。
歸無咎關切道:“又有何變故?”
未衷搖頭道:“不是變故。是除了內外氣運相諧之外,得了此物,還有一樁額外好處…倒是可以當成神通道術來使。說來也巧得很,如此法門,倒是和四哥你的一門法訣有異曲同工之妙。”
歸無咎細問究竟。
未衷撫摸著掌心的這塊圓石,道:“除卻氣運加持外,此物仿佛是定位元初玄境的‘一界之心’,其與元初玄境的聯系極為緊密,像是有一張無形的彈弓以為牽引。小妹有一種感應,哪怕身在界外,只要神意激蕩,此物就能立刻令你回返元初玄境之中。將其煉化之后,這一特性自然會保存于小妹的‘明輪’神通之中。”
“小妹依稀感到,神通大成之日,若身在紫薇大世界,只消心中默念,然后走出七步。便能遁身于元初玄境之內。”
歸無咎神色一動,沒想到此法還有如此妙用。
未衷所謂的“相似”,顯然是說和自己的真幻間本身像之法。
果然,未衷道:“可惜此法雖佳,終究需要走出七步,故而更適合用于有所準備之下的退藏秘手。若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救急,倒是效用大減。不及兄長的真幻間本身像念動即至。”
歸無咎微笑道:“這倒無妨。待為兄破境功成之后,護持七步,又有何難?”
其實他的真幻間本身像同樣也需要心意引動,稱不上“念動即至”。為了補足破綻,東方晚晴贈予一道“三花蛻形”之法。歸無咎若是功行更進一步,也可留下空蘊念劍一道,擬化作類似護持法門。
歸無咎轉身一望,道:“走吧。”
這里到底不比末拿本洲,確認此行的目的已然達到,這片慘淡之地,自然沒有任何值得流連之處。
當即歸無咎氣機一起,護持著未衷自那狹小空間通道中回返。
出境之后,一見眼前景象,歸無咎與未衷都是怔然。
入境之初,這里分明是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但是一進一出異常順利,分明沒有花費多少時間,再看此間之景象,竟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赤色雷霆連綿不絕。
放出神意感應,不止是坂藏國臨濟城,神意拓展至千里萬里乃至十萬里之外,皆是一般景象。
似乎整個元初玄境,都因此天象大變。
歸無咎隱有所悟,這大約是此界的“氣運果”被人取走的緣故。
正自沉吟,歸無咎心念一動,忽然感到臨濟城西北三百余里的一道險峰中,似乎有一道禁制打開,然后一強一弱兩道氣機,悄然隱現。
原來在這眼皮底下,也藏有修道人的洞府。
歸無咎一道劍意放出,宛若神目,自那山腳下劃過。分明望見氣象非凡的一人,身后跟隨一位弟子,興致極高的向北而去。
歸無咎暗暗納罕。
這元初玄境,也實在是忒小了。
那兩人,赫然是季札和丁紫岱。
季札素有城府,如今昂揚奮發之氣彰顯于外,縱然天降暴雨亦熟視無睹,不難猜想是修道進境異常順遂的緣故;說不定距離那一步也沒有多久了。
歸無咎心中一動。
因為彼此四人所行方向相反,歸無咎順其自然,也并未刻意上前去招呼。
兩人就此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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