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然六十年過去。
歸無咎與未衷一起,又完成了第五、六、七次星位觀法。
所習得“明輪”神通附屬的特色法門也是千奇百怪,有借此鎖定敵手方位的,有滋養自身神魂的,也有異化兩界、內外相隔的。
歸無咎隱然悟到,似乎自己所修習的“明輪”之法才是正道,
能夠達到其威力的最高層次;其余法門,皆是正道不得的情形下所采取的從權之法,本身威力欠缺,以它處的收獲加以補充。
而未衷走的卻是另外一條路,匯同九法之優長,即為她的“明輪”之法。
只是她的修行進度亦大大放緩了。其原因之一,是愈往后去,星辰所在的經緯方位推演愈發困難。但更重要的原因,
卻是那回遇見“黃希音”的影響,
似乎不是一時的,而是長久的。
自那日起,未衷便一直有些興致闌珊,似乎對于這方世界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只說那一瞬之所見,盡是死氣。
更多的緣由,也說不出來。
受此干擾,神氣不振,推演的速度亦大大放緩。
縱然歸無咎指點她修習什么煉心調和之法,也是收效甚微。
太華島上。
未衷看著面前的數十枚竹籌,若有所思。
歸無咎立在樹林之畔。
昨日第八處地界的方位已然推演出來了,就在距離太華島東南不過三十余萬里的一座島嶼上。以歸無咎的遁法,用不了多久就能趕到。若一意求快,其實昨日便可完成。
但修道人行事一切依乎本心,所以歸無咎并未去催促。
未衷忽然一笑,十分輕松自然的道:“四哥,
走吧。”
歸無咎目光望去,
心中一動。未衷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未衷一臉釋然,
道:“也不知對還是不對。只是莫名之間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似乎存在了許久的壓抑之意,到了即將散去之時。此心境本來從觀星傳法中來,想必亦當從觀星傳法中去。”
歸無咎微笑道:“好。”
遁光縱去,將近半日之后,算定之地已是愈來愈近了。
推演心中方位,再窺看眼前景象,確認并無失誤,歸無咎不由暗暗詫異。
那處地界最精確的方位,是一座半圓形的島嶼。
但那島嶼周圍三千里之內,隱約有陣氣連結若隱若現,內外三道,嚴密無比。竟是一座甚是高明的禁陣。
須知前七次所去的地界,無一不是渺無人煙的荒蕪之地,從容施法,也不虞有人窺伺。而這一回的地界,不但落到了人煙聚集之處,甚至還是同為修道人的府邸。
不止如此。
若說以眼前這禁陣的嚴密與規模,可能是元嬰修士或者什么隱世宗門花費千百年人力所搭建的護宗大陣;但是此陣法中妙合虛無、與天地氣機雜糅無間的手段,卻是堆砌苦功所不能達到的。
整個元初玄境不過百余位近道大能,
自己好巧不巧就尋到了其中一位的府邸所在。
歸無咎念頭一動,旋即一伸手。
氣機演化,他與未衷二人,都是隱匿藏形,縱是同境界中人也不能窺見。
然后覷準了時機,歸無咎牽著未衷衣袖,從那陣法運轉的間隔中從容踏入,沒有驚動法陣分毫。欲做到此事,唯有把握住那千分之一個呼吸的縫隙,完成窺見破綻、推演時機方位、一舉遁入整個過程。
二人隱身來到島中,只見一顆枇杷樹下,一個頭扎方巾的中年人盤坐青石之上;又有一個年輕人侍立一旁。
歸無咎一見之下更是驚奇。原來這兩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年有過兩面之緣的陸莊,和他的關門弟子來坦之。
細細聽去,陸莊聲音清朗,有條不紊:“你的資質道心,其實在為師之上。只是修道一途,除非是那等萬古一人的雄杰,否則不是單憑資質高下或道心堅凝就一定能走到終點的。緣法、氣運,乃至一瞬間的抉擇,都缺一不可。為師若非元嬰境后得了幾次機緣,也未必能夠走到今日這一步。”
“再進一步,以為師這般境界而論,其實吾之道行在同道中也算不得頂尖。但這一步許多根基深厚在我之上的道友都未能跨過,而為師卻成功尋到了你,其中因緣,更不是一己之力所能左右。”
“得而不喜,失而無憂。初入道之人皆知此理,但在道途中時時奉行,任何時候都不為色相所謎,以至于逞氣用強,卻是難之又難。”
歸無咎聞言大訝。
如此推心置腹的諄諄教誨,就算是入室弟子,也是極為少見的;仔細揣摩,倒更像是臨行前的交代。
莫非…
果然,只聽陸莊續道:“我為你留下納物臂環三道。其中第一道,是修道中所用的種種,經籍萬卷,丹藥三千余種。第二道,是我那神通法門依總綱凝練后可能遇到的疑難問題,皆約束于一道推演陣圖之中,若實在不解,可啟而觀之。第三道,卻是金丹、元嬰及近道諸境合用的寶物二十四件。功行未到相應境界,千萬勿要觀之。”
來坦之雙目似隱然泛紅,不住點頭稱是。
陸莊又道:“還有一事。你功行尚淺,為師的飛升之舉你卻是近身不得。但如此奇象,若不能望見,也是一大損失。為師將你送去洞府禁陣中后,會在原地留下一枚照影珠。你算準時辰,三十六晝夜之后,待此間法力波動散盡,你可啟了門戶來尋。”
歸無咎暗道果然。
旋即心中嘖嘖稱奇,這傳授關門弟子以證道的過程,二三百年完成已經算是極快。慢一些的五六百年也是常事。歸無咎原本以為自己和未衷百年成法,已是最快;沒想到這陸莊竟然如此神速。
尤其是他收來坦之為徒時,來坦之也不過是筑基境界。
想來是他所傳之“神通”,有些特殊的緣故。
歸無咎攜未衷一步踏出,笑道:“陸道友,人生何處不相逢。”
陸莊聞聲猛地抬頭,頭上須發瞬間為之一豎。
這里是他準備飛升的海外秘境。籌備妥當之后,陸莊特意從南玄仙島遷徙至這東玄仙島的荒僻之地,立時三年,布下一道精微大陣。
竟然有人悄無聲息的穿過法陣出現在近前,他心中的驚駭可想而知。
但是陸莊定睛一望,看清楚來人,卻不由有些恍惚,喃喃道:“歸道友。”
來坦之亦十分好奇的打量,隱隱覺得歸無咎的面容有些熟悉。
陸莊面色依舊有些陰晴不定,道:“歸道友…你怎地會出現在這里?”
歸無咎微微一笑,索性直言相告:“本人傳于弟子的神通道術有些特別。須得提前演算時辰方位,在固定的地點完成儀式。只是無巧不成書,沒想到此次的傳法之地竟是陸道友精心備下的飛升之所。倒是歸某冒昧叨擾了。”
陸莊這才注意到歸無咎身后,還有未衷的存在。
仔細一望,詫異道:“這是歸道友你的…”
歸無咎頷首笑道:“正是。”
陸莊一聲輕嘆,幽幽道:“道友功行精湛,非我可比。如此之快的尋到緣定弟子,也是應有之義。”
直至此時,面色才漸漸緩和下來。
因為歸無咎若是存心來尋麻煩,不會將這樣一個低階修士帶在身旁。這年輕修士氣機根骨端的非凡,甚至長相也和歸無咎有三分相似。所以他所言必是事實。至于歸無咎并未叫門而悄然潛入,他也只得不去理會。
歸無咎點頭道:“大道之行,一去不回。道友終于走到了終點,真是可喜可賀。”
陸莊本想隨聲稱是,但他似乎忽然間想到了什么,目光為之一亮,聲音也立刻一促:“歸道友,陸某臨去之前,有一事麻煩你援手一二。此事你是舉手之勞,你自己也可得莫大的好處。”
歸無咎目光一動,道:“陸道友請講。”
陸莊道:“這破境飛升之象,低輩修士若能觀之,著實有甚深進益;只是囿于條件功行所限,往往難得親見。你這弟子根骨甚佳,恰好又由你護佑在側,陸某且邀令弟子觀望見證,你以為如何?”
歸無咎一皺眉,心中豁然明亮,笑道:“道友之意,我已知之——可是照拂令弟子一同觀法?”
陸莊哈哈大笑道:“歸道友真是通透之人。”
先前陸莊與來坦之的對話歸無咎也聽到了。
陸莊原本的打算,是留下一枚照影珠紀錄飛升之象。但是元初玄境的照影珠,品質不過和紫薇大世界中普通的照影石相當,并無類似于天羅石那等層次的奇物。
破境飛升,玄之又玄。以照影珠紀錄其像,其中精妙勢必損失大半。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單憑來坦之現下的功行,竟破境而去的空間波動一洗,絕無存活之理。
歸無咎的到來,卻是將這個問題圓滿解決了。
說來也奇。這破境而去的最后一步,歷來先賢都是小心謹慎,極少信得過請哪位同道前來觀望的。但如今歸無咎這不速之客不請自來,陸莊又相信是冥冥中運數如此,是吉兆而非惡兆。
陸莊欣然道:“三個時辰之后,便是陸某人永別此界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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