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美酒,初入口時滋味未必能夠盡數釋放,唯有稍候有頃,靜靜回味,方能感受到那獨特味道。
心情先生之降世便是如此,自其顯化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其身,觀望幽微。
初品其氣象,似乎不見有任何非凡之處,不若想象中的上境人物玄妙高明;但感悟既深之后,有道心明銳者卻漸漸明悟,此人一言一行,其實并非其真實形象;而是具體顯化,以每個人心目中最和諧、最自然的形象呈現出來,頗有一種入鄉隨俗的味道。
至于其真實狀態,卻是高不可及,深不可測,連一絲端倪也無法琢磨。
或許,和他正面交談的歸無咎能夠捕捉到一線幽玄,但他們作為徹底的旁觀者,卻是無能為力了。
但是這說不出是敬畏還是欽佩的情愫之余,九宗諸弟子心目中,未必沒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因為通過心情先生和歸無咎的一方對話,大家都敏銳捕捉到了一點——原來,自己心目中奉若神明的先代祖師,亦未必和宗門、弟子的利益完全一致。
由此推論,雖然九宗除辰陽劍山之外,和上界之維系似乎斷絕。但有朝一日,若其余諸宗有上界諭旨降下,是否能夠信之不疑呢?若是奉行,對于宗門和自己,是否真正有利呢?
只是這個念頭推演下去有些危險,此時諸人心目中也只是一閃而過,來不及深思,便被掩藏下去。
而觀戰的賓客一行,卻無這許多念頭。其等最為動心的,反而是對歸無咎的羨意。因為據心情先生所言,歸無咎距離道境境界——不是尋常的道境,而是“一境相容之極限”的層次——已是極為接近。
似乎破境近道之后完全沒有窒澀和蘊養的過程,便能立刻走出下一步。
尤其是本土和妖族道術成道之艱辛悠久,對此更加傾心傾心。
歸無咎一眼既出,心情先生并未立刻回復,而是等候了十余息,似乎是等候歸無咎的確認。
十余息后,他微一頷首,然后伸手一點。
似乎只是清風一拂,并無任何神通具象;但是落在旁人心中,卻只覺得諸劫合一,此身永固。
歸無咎心中一動,立刻明白了應對之法,稍一醞釀,同樣伸手一點。
似有一道氣機回卷而來,與心情先生之氣機融合收斂,然后莫名潰散——歸無咎心中卻知并非是真的潰散了,而是落在這無所不容的“劍心輪臺”之上。
歸無咎所動用并非任何神通,而是進入立下空蘊念劍時的“心通萬古”之境,然后將一道念頭和本人氣機相合而已。
經由和軒轅懷那一戰的鍛煉,歸無咎已可自如邁入此境而不必久候。
心情先生雙眉一動,似乎對于歸無咎反應如此之快微感意外。
經由二人心意為鎖,等若給了劍心輪臺一道奇妙的加持——此物將暫時封印數百年,以待那一戰的結局。若是歸無咎勝,封印立解,今日新立之契約亦將再復光明;若并未得勝,此封印卻會愈陷愈深,直至永固。
此術完成之后,心情先生身軀逐漸暗淡。
數息之后,消弭于無形。
同時,整個琉璃天色澤愈發明潤,似乎被涂上了一層奇妙的色彩,益發生動明媚。
直至完全感受不到心情先生之氣機,歸無咎心頭浮現出一絲意外。
其實有一件事,歸無咎篤定心情先生一定會提——那就是似乎并非九宗一系的大能“萬青冥”在琉璃天內留下四葉草、助人攫取紫薇大世界功果之事。
心情先生為了在末拿本洲之中恢復有情識念,可謂是費盡心機;斷然不可能對此事無動于衷。
甚至歸無咎以為,心情先生出現的目的,便當以此事為主。
可是直到離去為止,他真的就對此事只字未提。
此事頗有些玄妙,但可以以后事驗證。
可以想見,心情先生既然將軒轅懷收去,自然會替他治療復原;甚至當時初見四葉草時,就引動了軒轅懷身上莫名的通傳訊息之法。且看下次與心情先生相遇之時,他是否會提及此事。
若是依舊不曾提到,那就頗值得玩味了。
一刻鐘之后,界域已成。
并未有任何撕裂和分割的過程;但玄渾琉璃天,已從一個變成兩個。
在原有的琉璃天上方,多出一道宛若照影的虛像。大小相等,看似色澤稍微淡薄,但氣運之豐盛,卻絲毫不在原有那琉璃天之下。
似乎時機已至。
諸宗真君及弟子,都是翹首以盼。但反倒是四位天尊,似乎對于心情先生的“一來一去”寄心良久,遲遲未能自拔。
足足又等了半刻鐘,東方晚晴才道:“修持破境時機已至,諸位請進。”
歸無咎聞言,毫不遲疑,亦無半分流連。徑直身化青虹,遁入那虛界之中!
目光一定,歸無咎俯察周圍景象。
所謂琉璃天,其實乃是太質之氣所聚集之地。原先想來,太質之氣雖名為“氣”,但是要較紫薇大世界之重濁氣機更加輕醇,當呈現出不可思議之妙相。
但入境之后才知,四維茫茫,時升時降,果真就是再真實不過的氣——具體有形,確鑿無疑,和天上云氣、鼎沸蒸氣沒有任何不同。
也不知是否是此間太質之氣過于濃郁的緣故。
歸無咎正欲進一步體察其中微妙,卻忽然心中一動。
此身所藏的一道印記忽然破碎。
然后無數氣機聚攏,凝練成一個人影來。雖然只是微微顯出輪廓,但驚鴻一瞥,已可見其風姿絕世,剛柔并濟。
人物形象徹底凝實,宛若水墨畫卷充分補充了細節,至于工整。
殊神韻。
她留于歸無咎的通傳之法,歸無咎并未動用,卻為殊神韻主動動用了。
“殊神韻”到了細節無限完整、幾乎和末拿本洲之中的人物形象完全無異的程度后,卻并未停止演化。歸無咎分明感到,一旦此身降臨,似有無盡莫名之力,自紫薇大世界的四面八方涌來,填充于殊神韻身軀之內。
她的相貌氣質,亦發生了極為微妙的變化,起點是“殊神韻”,而終點卻是初見之時白衣女子的形象。
其實但論面貌輪廓二者沒有絲毫差別,能夠分別者,只是一種微妙而難以言說的氣象。
十余息后,這變化終于停止。
殊神韻的氣質,最終止步于“殊神韻”和初見形象的正中位置,百里之半,中道駐足。
而修為之高下,一時卻看不通透,但歸無咎十分確信,當在紫薇大世界中現有的道境層次之上;或許,這便是心情先生所言“一界相容之極限”的層次。
殊神韻微微一笑,對歸無咎道:“久違了。”
歸無咎心中一動,亦答道:“久違了。”
雖然這三字十分簡練,亦可有多種解讀的方式。但觀望殊神韻的神色,歸無咎莫名確信這“久違”并非指的是末拿本洲一別,而是五百年前,越衡宗內。
眼前的殊神韻,一入紫薇大世界中,似已恢復了部分記憶。
殊神韻微笑道:“我前日心中生出感應,似乎所謂的‘外界’二分之象已然成型。末拿本洲中史無前例的混一之功,已可著手推動。但入手之前,總覺有一事未了;思前想后,當應在你這里。”
又道:“法會得勝、心情現身之事,我已然知曉。除此之外,似有一件冥冥中成敗攸關之事,藏在空處,感應不出。”
歸無咎念頭一動,已然心中有數。
但正欲出言之時,只覺冥冥中有一道界域隔離,化作無形屏障,似乎要阻礙自己將此言宣之于口。
原來,自己和軒轅懷入陣不久后開啟的那道阻隔之力,看似已然瓦解了,但其實并未真的消散。
歸無咎心意躍遷,立刻攀升至那獨立萬古的至高境界,極簡明的道:“萬青冥留下一株四葉草為我所得,暗藏久駐末拿本洲的手段。”
此言一出,那緊湊壓力,驟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