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幽寰宗。
由分化九珠之一的“真涵浮露”演化的小界之上,似有六人投壺飲宴。
六邊形的蠟石方桌,不過卻并非六人一桌,而是分作兩桌,每桌三人。六邊形的座席,坐一空一,也算疏間有致。
東向桌上,是幽寰宗薛見遲掌門;盈法宗掌門元鷹,真君司夕夜。
兩桌似乎互不干涉,互有話題。
只聽東向桌上,司夕夜真君言道:“半月之前的事情,想必薛掌門已然聽說了。”
薛見遲一捋長須,笑道:“司真君所言,可是辰陽劍山江海,沉寂四年有余再度出手。在兩位真君的見證之下,一舉擊敗了藏象宗束玉白?”
司夕夜連連點頭。
盈法宗掌門元鷹,面如紫檀,頭頂扎一個圓形發髻,接口道:“他原本便是緊隨束玉白之后的第一十七位。只是他這一勝,不但突破大關,卻并未止步于名次顛倒。除卻勝過了束玉白之外,一舉亦超越了墨天青、林弋,位居榜單之上第十四位。”
薛見遲微一抬首,似乎有些出神,旋即言道:“傳聞辰陽劍山道術又有進益…當真是銳不可當。”
三人所言,雖然類似于交換信息,閑話家常。但是今日一聚的用意,雖無人點破,卻又心照不宣。
對于幽寰宗、盈法宗而言,也是到了該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以當前的局面來看,越衡宗、辰陽劍山兩方均是人才輩出。而幽寰宗雖然新出了沈湘琴,彌補了三十六子圖中的空白。但兩家第一嫡傳,云千絕排名二十二,沈湘琴排名二十八,都不在當前即時排名的前九之列。
似乎這兩家無論加入哪一方,對于玄渾琉璃天之爭,都無關大局。
其實不然。
且看原陸宗穆暮。慮及利弊,與其追逐那一線極為渺茫、而相應手段卻又來不及匹配的圓滿境界,不若轉向實用,提升自己威脅的上限。
但是若行此道,誰又及得上盈法宗?
盈法宗云千絕,雖然距離圓滿境界尚差一線。但他全力一擊之下,對手縱境界較他為高,也幾乎一定會失去戰斗力。
或許軒轅懷、歸無咎有一些可能,在本身不付出較大代價的前提下戰勝云千絕;余人斷難做到。
就算是歸無咎、軒轅懷,也只是盡量高估其境界而言;真交手時,是否真的能夠做到,也是兩說之數。
這已是相當保守的判斷。
至于盈法宗第二、第三嫡傳顧含章、明選烈。
雖然名不在三十六子圖中,但是對圖卷上排名靠后之人,達成接近云千絕的戰略效果,更是完全不必懷疑。
故而從實戰中“兌子”的角度看,幽寰宗沈湘琴暫且不論。盈法宗云千絕、顧含章、明選烈,卻有近乎于一位圓滿境、兩位至少如穆暮、寧素塵這樣極為接近圓滿境的上位嫡傳,委實是不可小覷的力量。
至于幽寰宗。
其價值不在斗法本身。
盡管從目前看,一切都在可控的軌道之內;但局勢真到了晦暗難明、甚至分道揚鑣之時,需要做出重大抉擇。幽寰宗的手段,在九宗之中數一數二——
這同樣是有些保守的判斷,慮及辰陽劍山之盛名。
若以現實已知的手段來說,直接說是九宗第一,也無不可。
故而幽寰宗雖于九子成道之爭沒有多少話語權,但是得到幽寰宗支持的一方,便有更深的底氣。
西向桌上,是三個年輕人。
散漫不羈,頻頻舉杯而飲的,是是幽寰宗嫡傳沈湘琴。
靈動巧拙,異常和諧的,是靈明猿族嫡傳元方。
至于最后一位,面目四四方方,一身黃色麻服,長發披肩,卻將兩三成頭發束成一辮的,是盈法宗第一嫡傳云千絕。
此時,沈湘琴笑而不答,靜聽元方和云千絕二人辯論。
云千絕呼吸低沉,聲音厚重:
“江海三戰三勝,其勢鋒芒極盛。我聞辰陽劍山之劍道,在入道時節、劍心三問,便能明澈一人道術根基、潛力高下。極難相信江海此人成就元嬰許久以后,又激發了什么未盡之潛力。”
“加上數十載以前的一些傳言。不難斷定,辰陽劍山道術更進,只怕是實。以辰陽劍山今日所臻境界,說是猶能進益,的確是匪夷所思;但事實如此,也難以視而不見。”
“越衡宗、縹緲宗雖然人杰迭出,但是只怕道之正中,還是在辰陽劍山這里。”
他的態度,實已甚明。
元方吐出一枚果核,從容道:“敢問江海一舉破境圓滿,是戰勝了誰做到的?”
云千絕雙目一垂,道:“藏象宗,束玉白。”
元方拍了拍手掌,道:“五年前沸沸揚揚的藏象宗兩大嫡傳分裂。如今是否可以說明,束玉白勢衰,杜念莎勢勝?雙方之高下,已漸漸明晰。辰陽劍山有進益,或許未必是友盟之福,反而是其衰微之始。”
沈湘琴微微一笑。
同樣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切入,卻能得出截然不同的判斷。
云千絕凝神思慮良久,道:“元方道友似乎十分看好越衡宗一方。”
元方意味悠長的一笑,從容道:“這是因為云道友深居東南,不知紫薇大世界的猛烈變故。”
“數百載以前,單就人道統轄第地域而論,圣教可謂是如日中天,天下十有其八。隱宗之盟,不過被壓縮在極小的活動范圍內,封門閉戶,韜光養晦。不然也當不得一個‘隱’字。但自歸無咎橫空出世之后,數百年間局面陡然逆轉,壯闊雄奇,精彩之極。”
云千絕思慮半晌,道:“此事我已知之。其實隱宗雖然先聲奪人,其實只是先用全力,打了圣教一個措手不及。因此連續勝了兩回清濁玄象之爭。但是以根本實力而論,尤其是與龍、鳳等上古妖族聯手之后,依舊是圣教一方多占勝算。”
“然而幾大妖族利令智昏,竟爾決意從九宗這里尋得復振之機,這才使得局面急轉直下,以至于不可收拾。”
沈湘琴適時插口道:“道理雖是如此,但這未嘗不是歸無咎的緣法。”
云千絕略一沉吟,又道:
“若是我兩家加入辰陽劍山一方,便是以七對二…就算藏象宗一分為二,至少也是六家半對兩家半。局勢立刻明朗。但若是我兩家加入越衡宗一方,便是四家半對四家半…勝負依舊晦暗不明。”
其實云千絕并未說出口的是,他心中對于辰陽劍山八脈劍道包容萬有的變化,甚是忌憚。
眼前盈法宗距離完道尚遠,他心中總是隱隱有一種顧慮。就是自家神通道術,對付辰陽劍山嫡傳,似乎效果不若對付越衡宗、縹緲宗理想。但是這想法有欺軟怕硬之嫌,所以不會宣之于口。
元方笑道:“錦上添花,不若雪中送炭。這是俗世愚夫愚婦也能知曉的道理。”
云千絕“嘿”了一聲。
同一件事,這位猿族嫡傳總是能從相反的角度做出解讀。
元方眼珠一轉,忽道:“聽云道友先前所論,似乎一切都是從勝負成算、實利大小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敢問訴諸道心,云道友更加愿意支持哪一方?”
云千絕一愣,思慮半晌,道:“若以道心論…只怕是與越衡宗、縹緲宗聯合更善。”
辰陽劍山道術走到極致,隱約可見歸一獨尊之旨,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只是眼下辰陽劍山和原陸宗兩家完道宗門聯合,勢力強弱判然,才令云千絕不得不從務實的角度思考問題。
沈湘琴忽然一笑。
從容道:“是‘從道心’還是‘從形勢’,其實也未必矛盾。”
云千絕肅然道:“敬聽高論。”
沈湘琴道:“三次清濁玄象之爭,玄之又玄,勝負殊難逆料。況且此事既然是一場逐運定業的大比,你我輩皆要下場。上一回隱宗得了越衡、縹緲兩家嫡傳助力,所以取勝。這一回辰陽劍山諸家,多半都是圣教之友盟。其勝負結果,就當是一場‘卜算’。”
云千絕愕然道:“友盟?”
旋即省悟。
四大妖族匯攻東南,雙方早已結下了梁子。所以修好結盟云云,是斷然不可能的。
但若果真五勝奪魁,卻有一個將靈機之形挪轉到固定方位的手續。
選擇無非有三:
一,置之不理。
二,將玄象精蘊挪至隱宗一方。據說這一回隱宗方選定的承受妖族是天馬一族。
三,是將玄象精蘊挪轉至妖族一方,鳳凰一族。
琢磨再三,與鳳凰一族雖然結下仇怨,但是隨著麒麟、玄武兩族覆滅,妖族對于九宗已經不再構成威脅;所謂此一時,彼一時。
相反,九宗內爭,愈發凸顯激烈。
所以,辰陽劍山一系的嫡傳,若是去參加三次清濁玄象之爭,還真是極有可能做個順水人情,將所得精蘊贈予鳳凰一族。
也就是無形之中,成了圣教一方的“友盟”。
云千絕雙目一亮,道:“此議甚好。若是在如此條件下,越衡一方依舊能夠取勝。那就說明無論從道心,還是從形勢,二者本來一體。若是辰陽劍山一方取勝,那就是證明其依舊擁有決定大勢的能力。”
元鷹真君哈哈一笑,道:“既然已經論出結果,也就到了告辭之時了。”
沈湘琴、元方、云千絕三人都是愕然。
三位真君一直不入正題,原來是要視他們三位嫡傳的態度,決定本宗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