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山。
此峰峰頂略微特異,不是凸出,而是稍微有些凹陷,構成了一片方圓百余丈的空地,儼然一方“小谷”。
小谷之中,扎著一方茅屋。
說茅屋有些勉強,但說是亭閣更加不對。因為此屋南北兩面空空如也,唯背面懸掛一珠簾;東西兩面卻是筑成正經的實心墻壁,顯得有些標新立異。
茅屋中唯有一只蒲團,端坐一人。
看似二十許的年紀,清峻之中帶著一絲鬼魅。足下蒲團中間,繪著一只瘦削的骨扇,閃閃發光。
墨天青。
此時墨天青正自閉目垂簾,忽然一聲隆隆巨響,隨之而來:“墨師弟,戎昱師弟哪里去了?”
墨天青雙目陡然睜開,笑道:“你來問我,我又去問誰?”
來人腳踏游龍杖,身軀渾厚之中暗藏一絲深密靈動,正是當下四大魔宗的第一人,申屠龍樹。
申屠龍樹來到茅屋之側,身軀徐徐止住,卻并不做聲。
銳利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在墨天青身上。
墨天青毫不在意的一笑,攤了攤手,道:“或許戎昱師弟獨自出游悟道,訪歷山川,也是有的。”
申屠龍樹緩緩搖了搖頭,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戎昱師弟…不只是人不見了;而是在‘天卷’之上,不見了蹤影。”
這位戎昱,在魔道中也算一位非常之人。
四大魔宗,皆有非凡弟子出世。
拈花宗豐淵、明治,若以三十六子圖衡量,當是第三卷上的人物。
流水宗柏果,似與墨天青在伯仲之間,名列第二卷,當之無愧。
只是拈花流水二宗氣通天關,和寶樹落泉二宗足立地根不同,所以姓名不在卷冊之上。
寶樹宗申屠龍樹,正卷人物,不必多言;落泉宗墨天青,名列一十六位,同樣也是次卷相當靠前的名次。
在《三十六子圖》——魔宗之中號稱“天卷”現世之前,寶樹宗一切光華,皆被申屠龍樹一人獨占。門中弟子戎昱,雖然也是相當出色,但無論哪一位天師看來,其人在四大魔宗嫡傳弟子之中,都排不進前十。
甚至寶樹宗第二人的身份,就有數人競爭,這位戎昱,也未必就一定能坐穩。
直到圖卷之秘揭曉,魔宗諸天師又是驚駭,又是驚喜。
原來這位戎昱,竟在卷上位居二十一名高位。
仔細問之,才知他曾服食一件異物,擅能遮掩氣機修為。再加上他身性低調,也就名聲不顯。
三個時辰之前,寶樹宗長老急來尋申屠龍樹,言道戎昱之形,在圖卷上已然不見。
這意味著什么,不問可知。
似乎感受到申屠龍樹渾厚壓力,墨天青收起嬉笑面容,道:“戎昱師弟…他一鳴驚人而起,悄無聲息而去,似乎也符合自然之理。”
申屠龍樹雙瞳一凝,道:“你承認是你做的了?”
墨天青忽然一笑,道:“我沒有說過。”
申屠龍樹忽然冷笑一聲,道:“就算是第一流的大宗大族,也未必能出一位天卷中人。哪怕排名靠后,也無一不是一宗之瑰寶。經歷二次清濁玄象那般劇斗,卻也未曾有一人隕落。墨師弟你先聲奪人,發源濫觴,真稱得上一鳴驚人了。”
墨天青沉默良久,忽道:“那申屠師兄是抬舉我了。濫觴之功,未必就是我墨某人。”
申屠龍樹訝然道:“此話怎講?”
墨天青哼了一聲,道:“天卷降世,不過是近二三百年的事。所謂名次未有變化,不過是就此卷現世之后而言。若是此卷提前二三百年現世,誰也說不定…單說我那前任,慧根潛力較之申屠師兄,不過是一線之差;若今日尚在,勢必正冊有名,也就沒有我墨天青的事了。”
“所以…發源濫觴之人,應當是歸無咎。”
申屠龍樹聞言默然。
數百年前,申屠龍樹對于魔宗同輩、后輩弟子,都是一副超然態度;唯獨對于落泉宗裴鴻平,卻時常出言針砭批判。
所然他所言也是一針見血,并非吹毛求疵。但是捫心自問,這其實說明了裴鴻平雖不及他,但是差距只在毫厘之間,已然能夠對他造成威脅。
若非歸無咎壞事,其人幾乎奪了他第一個勘破四典的頭籌。
只是他亡時功行尚淺,一身深厚潛力,并未能夠徹底激發出來而已。
若此人不亡,前十二之位,當有其名。
墨天青見申屠龍樹似被觸動,立刻又補充道:“再者說,這戎昱的志趣,與你我不同。我聽人言道,此人曾經放言:‘大魔尊既已擇定定世真傳,吾等奉命便是,又何必強生枝節?’依我看,若是此人尚在,指不定哪一日去投靠歸無咎和那黃毛丫頭,也說不準。”
這句話明顯對申屠龍樹有所觸動。
等候有頃,申屠龍樹忽然道:“出手吧。”
墨天青額頭之上,一抹清光閃過,眸中光華陡然轉冷。
申屠龍樹淡淡道:“你說的都對。但是作為同門,本人不得不有所表示。雖不知你從何處得了《無遮無量普門大祀儀》,但若非精研此法,做到了知己知彼,否則單憑落泉宗‘奪’字一門的奧義,是無論如何不能奈何戎昱師弟的。至不濟,他也能全身而退。”
“這不就是你最終的倚仗么?”
“想來此時此刻,在你心中,已然具備了和我平起平坐的資格。你貌似收斂鋒芒,但是向上挑戰的念頭,只怕也從未止歇。今日索性兩件事并成一件事做。此番交手,前事便就此揭過。”
墨天青伸手一攝。
那顯化為蒲團圖案的骨扇,驀然顯化實體,靠了過來。
周身氣機亦為之一變,無頭無尾,無始無終,仿佛茫茫天際中落下的涓涓細流,自然圓滿。
這是經由蓄謀已久的一勝,所攀登至的新境界!
可抬首細望…
照理說二人已處于同一層次;但是眼前的申屠龍樹,反而給墨天青以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
魔道之中,有一位度拔龍樹大魔尊,聲望極隆,僅在開辟魔道的四大魔尊之下,號稱四大魔尊之下的第一人。
甚至有魔道經典宣揚,度拔龍樹大魔尊其實修行境界遠超尋常大魔尊,已然臻至與四大魔尊相同的層次,只是時序分明,前后差等,因為晚出于“第二世”之故,才較四大魔尊低了一籌。
這位大魔尊以智慧聞名,傳言中立下魔道五千零四十八部經典,功行圓滿之后,口中念一句“真空生妙有”,一語開三十三大法界。
申屠龍樹的“龍樹”之名,亦由此而來。
一般而言,直接借用大魔尊本名,是為不敬,本是莫大的禁忌。但申屠龍樹誕生之際,卻有大魔尊降下法諭,親賜“龍樹”之名。
墨天青自己,從來以智力深密、看破人心詭譎、行事機變無窮著稱。
所謂“同氣相應”,其實他一直以來也在暗暗觀察這位寶樹宗的龍樹師兄。
墨天青心中評判,這位申屠龍樹師兄雖然道心道基俱大為不凡,勝過他一籌;但是無論人倫日用之中、修持說法之中,還是喜怒哀樂之形,縱橫捭闔之經術,似乎都屬尋常,并無度拔龍樹大魔尊引以稱名的“智慧”風范。
直到此時此刻,墨天青親身臻至圓滿之境,按說雙方已在同一層次;他卻反而從申屠龍樹那里,感受到一絲琢磨不透的味道。
原先自信戰力足以分庭抗禮,此刻卻忽然有些不足了。
藏象宗,玄天寶殿。
杜、容、簡、沈、梁、付、鶴諸位真君圍一圓圖而坐。
付真君促聲道:“杜念莎此刻,必在越衡宗內。還請杜師兄親自出面,將她追索回來。”
杜明倫面色看不出喜怒,幽幽道:“如今她道臻圓滿,榜冊之上反超了束玉白。固已難矣。”
鶴守臻真君道:“正應如此,掌門真君才更應將其尋回…”
杜明倫一聲嘆息。
容真君道:“杜師兄…”
杜明倫擺了擺手,道:“你倒是因為杜某與念莎的血親之故?你所見差矣。此事十分棘手…若她執意如此,越衡等宗又存心援護,只怕大大不妙。”
鶴守臻依舊不解,道:“大義名分在我,如何棘手?”
容真君、付真君等相視一眼,卻若有所悟。
杜明倫淡然道:“若是有一辰陽劍山、或是越衡宗低輩弟子,言道我藏象宗道法有差,永遠不能臻至完道之境,鶴師侄你作何感想?”
鶴守臻怒道:“誰敢胡言亂語?我必親上山門,與之交涉。”
杜明倫冷冷道:“若出言的是軒轅懷、歸無咎呢?”
鶴守臻一窒,旋即省悟。
杜念莎離去之時的“以道之名”,十分厲害。
倘若杜念莎是因為歸無咎當年相助之恩,所以轉變了立場,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占理的。但她卻回避了此節,直言這是她看破的道爭勝負之走向。無論真假,這一下都是老辣異常。
自然。這不是什么靈光一現的妙計,而是以杜念莎實力突飛猛進作為支撐的陽謀。
若是從前,杜念莎如此說,只怕分量不足,落在別人眼中,借口而已;但如今她更進一步,臻至與魏清綺、林雙雙、木愔璃相同的層次,僅在歸無咎與軒轅懷之下;縱向對比,與九宗歷代天尊等同,超過藏象宗當前八位真君中的任意一人。
更絕的是,她離去之前正面擊敗了束玉白,重奪藏象宗第一嫡傳之位,看起來完全杜絕了從個人利益角度離開宗門的理由。
一宗的第二嫡傳若是破門而出,或許可以說是受到了第一嫡傳的壓制;但若第一嫡傳亦果斷離去,那是所為何來?
此事若遷延不決,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一旦在宗門內流傳開來,勢必會在眾弟子之中形成極大的思想混亂,討論藏象宗是否真的下注錯誤,杜念莎與門中真君之間,究竟誰所見更真。甚至有人當機立斷,轉頭去投靠杜念莎,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