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之后,便是暴雨。
這雨勢極大,最初是黃豆大小的雨點撲朔朔落下,然后便絲連成線,傾瀉如注。
內殿之中,透過落地琉璃窗,自上而下俯瞰,不難分辨殿宇角落處的水渠不多時便匯成靈動澎湃的滿溢之勢,疏導于外。
宣鈴鷹忽然進入,稟告道:“雷雨來得猝不及防。傳遞訊息,只得押后了。”
殊神韻望了歸無咎一眼,淡然點頭。
宣鈴鷹道:“雨勢一止,屬下便立刻發動。”
在回返之時的路上,歸無咎于殊神韻議定的方案,一旦回返,便著手落實。
但是與其余四大神社的緊急傳訊之法,非得天氣晴朗之時,方可動用。
宣鈴鷹略一猶豫,又道:“這天象…”
正因為傳訊之法需要天時為支撐,所以神社之中,有專門從事此道者,號稱“法天司”,仿佛世俗王朝之欽天監,加以推演;向來并無錯訛。
每日子時一過,法天司便會將今日天象變化,精確到每一刻鐘,作為信息匯總的一部分。
若是超脫掌控的天象變幻,往往意味著不吉之兆。
殊神韻擺了擺手,道:“無妨。”
宣鈴鷹退下。
歸無咎也心中暗暗稱奇。
縱然在紫薇大世界中,若是有機緣遇合,引動天象,也并不能說十分稀奇。
但是此等情形,通常來說無非二象:
一是清雷一響。
二是風云變色。
無論是載籍所見,還是歸無咎親身經歷,可謂大略如此。
所以方才雷電一滾,歸無咎不但不驚,反倒是有些欣喜。
可是接下來的昏沉暴雨,就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了。
如此具體質實,落于形跡,委實是匪夷所思。
是自己“帶殊神韻出境”這一念頭,十分正確,勘破天機的緣故么?
似乎,不至于此…
目光遙遞于窗外,
念頭一動,歸無咎忽有所悟,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道:“弟子明白了。”
殊神韻訝然道:“你說。”
歸無咎笑道:“弟子所言,若是師父覺得狂悖荒謬,還請師父不要見怪。”
殊神韻在歸無咎肩胛骨上重重一捏,隨意道:“那是自然。”
歸無咎灑然道:“在師父心中,對于弟子甚是看重,以為緣分所在,成道立業之寄托,末幽心中是知道的。”
殊神韻一轉頭,“嗯”了一聲,目光上下掃動。
過去一年的經歷,殊神韻自己,固然是絲毫不掩飾對于歸無咎的喜愛;但是歸無咎的態度,卻是相對沉靜內煉,頗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絕少有眼前這般“表明心跡”的舉動。
歸無咎續道:“說到底,師父與弟子之間的緣分,除卻資質的看重外,更重要的因素,只怕是應在‘知見相合’四個字上,能夠在混沌迷茫的緣法之道上,有所觸動和啟發。”
殊神韻雙手環抱腰間,聲音雖高,但是態度隨意:“說的不錯。”
歸無咎道:“方才風雷驟雨大作。弟子忽然生出一個想法——是否弟子對于師父而言視若珍寶的價值所在,僅僅在于‘知見相通’這些務虛的層面?是不是有可能…弟子對于師父,在您的修行實務上,依舊能助一臂之力?”
殊神韻愕然,道:“這就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你的啟發?”
歸無咎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殊神韻仰天而笑。
十余息后,殊神韻笑吟吟道:“修行到了我這一步,你覺得還會有‘實務’上的不足?”
這一句反問,著實有著莫名的壓迫力。
但歸無咎卻是不為所動,托腮道:“或許有吧…”
殊神韻面容一正,夾雜著三分古怪,道:“的確是有…但是這不是我一人的不足,而是普天之下、古今已降道術臻至如此境地者共有之不足…你若能解決,那就真不枉方才的‘晴天霹靂’之象了。”
歸無咎面色一正,興致勃勃。
殊神韻續道:“五大神社修持玄力者,背后皆有一容器。或葫,或箱,或匣。但修為到了社正一層,往往便不再攜此容具。你可知是何原因?”
歸無咎認真道:“不知。”
殊神韻道:“只因社正一層,玄力駕馭到了精微奧妙的境地,幾乎剖析本源,徹上徹下。其實以一容具深藏原材,運使之際,便有一絲輕微間隙于不諧。哪怕是再上乘的容具,亦不能免俗。”
歸無咎想了一想,道:“但是師父到底還是準備了一件容具。”
殊神韻的小葫蘆,較之尋常的四節葫蘆規模略小,顯然是一件特制的寶物。
殊神韻坦然頷首,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總將五行之原藏于掌心或肌膚之間,保存的時日受限,靈性損耗不可避免;若以玄力蘊養,又等若多了一重額外的負擔。”
“所以,修持到了至高境界之人,其實缺了一件內外無暇、統籌本源、物我,執中御外的‘容器’。若得此物,不但戰力更勝一籌,鶴鐵博再不足懼,就算對于長久修持,也有極大的好處。”
“說不定,能夠達到你所言的‘究天人之際’,探究一界古今、神魂壽元的界限,也未必不可能。”
略微頓了一頓,殊神韻略有三分狡黠的道:“這個‘實務之難’,你能夠幫助為師解決么?”
歸無咎心中輕輕一震。
旋即心神感應,回顧此身所攜外物。
無論是品階高如小鐵匠,又或者那出界之寶,反吞雙子珠,越衡印符、歸墟、乃至真寶金丹。一應重寶,雖然本身皆有一種超然一界的韻味。但是因為被歸無咎仙道法門煉化過,所以皆陷入沉睡,不得喚醒。
唯有到了瀕臨離界的邊緣,方才是重新覺醒之機。
不過卻有一物,隨心映徹,出現在自己的袖囊之中。
此物品階雖高,卻是唯一一件歸無咎尚未煉化的寶物,物性天然,并未沾染仙法契機。所以在這末拿本洲,依舊示現為靈動自如的實體。
歸無咎將其取了出來,猶疑道:“弟子心緣感應,似乎此物對于師父大有妙用。”
殊神韻隨手將其接過,原本是一臉漫不經心的神色。
但是數息之后,她臉色陡然一變,雙眸中射出前所未見的光彩。
殊神韻掌心之上數寸,浮動著一只圓珠。
晶瑩剔透,圓靜自足,妙不可言。
同時,有細微塵土,環繞此珠,時而浮動于外,時而消散不見。
其實外人絕難窺見密奧的是,此時殊神韻已將墻角處安放的四節葫蘆中的真土,盡數納入此珠之中了。
如此內外無隙、通透實體,簡直是匪夷所思。
取用之際運轉無暇尚不值得一提;更重要的是,真土藏于珠中,竟似有一種化身為自己身軀一部分的感覺,若是長久加以蘊養,便能真正臻至此界的“極限”。
前輩英杰,無論是所謂的“五盛主”,還是其余社主;又或者是殊神韻自己。原本以為都是一界巔峰的玄法修為;但是得了此物之后,殊神韻卻驀然驚覺,原來前路尚有一線。
足足一刻鐘之后,殊神韻運轉如意,似乎意猶未盡,才道:“何處尋到的寶物?你為何預感到此物于為師有用?僅僅因為方才的異常天象么?”
歸無咎沉吟道:“這是弟子年前出使任務時,偶然所得。”
“事后得了一夢,夢中得一偈語:取三還一,緣法之常。”
同時抬首,觀望殊神韻神色變化。
殊神韻秀眉一挑,低聲道:“取三還一?”
倒是未有大異。
歸無咎忽然生出一絲后悔。
此刻似乎并不是點破迷津之時,方才這句話,有些過于激進了。
念頭一動,便立刻道:“弟子原也不明其意。只是近日思量,該當是應在弟子成為師父關門弟子一事上。弟子自師父處所得有三:一是玄法指點;二是名望地位;三是親情關愛。有此三得,還報于一,似乎是應在以此寶回謝師嗯。”
殊神韻喃喃道:“是這樣…”
但是目光之中,卻似有一絲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