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視之,險壁直突天際。
似乎這是一處山谷之地。但若是發現此地中仿佛昏曉的光華,盡是從鎮定四方的四枚異石中散發,便能斷出有幾分不對味了。摒棄了這若有若無的光輝,其實此地冷風周游,寒意逼人,兼之并無一絲生機。分明是地下極深之處。
一人立在正中,形貌兼有真幻之妙,描摹影形,意象卻大,似乎要將整個地淵吞噬收藏于指掌之間。
縹緲宗掌門東方晚晴。
東方晚晴微一出神,然后踏出一步。
其實隱宗羋道尊等人,邀她一道,暫于陰陽道四秘地的出界口接應,卻被她婉拒了。
羋道尊以為是她對徹底下場、深入棋局尚有所保留之故。其實卻不知,是另有要事,非得算定天時、方位皆得其宜方能著手,故而分身乏術。
隨著東方晚晴伸手一點,這一寂靜深處,忽然多出滴水之聲。
然后這水滴聲愈來愈顯,直至汩汩溪流,再到鳴泉陣陣。不多時,在這地淵深處便已聚起一方水池,縱橫百丈有余。
然后到了百丈為止,隨著水聲愈暢,水池卻并不繼續擴大;又過了一陣,反倒是漸漸縮小。
三十丈方圓。
十丈方圓。
終于直至丈許大小的一方源泉。
那水活性極足,騰然如躍,說是儼然半球或許過了;但也是仿佛饅頭發酵一般的膨脹凸起,又或云似是棋子之凸面,只是放大了數百倍而已。
待水泉不再縮小之時,東方晚晴雙眸一凝,緊緊盯住水象中的深處,似乎其中藏有什么玄機。
水中的確藏有布置了一件至寶,只是非有感通天人之境,難以捕捉其形跡。
在東方晚晴目中,此物卻是彰顯無疑,乃是一面四四方方的圖卷,較之泉眼略小,潛藏與水面三尺之下。
數息之后,忽然光華一漲,似乎午夜之月華,透過層層土石避障,往者水泉中照了一照。
泉水中“嘩”地一聲響。
那呈現“凸起”的水象,驀然形跡一變,化作一只五六丈大小的玄龜之象,通體白色。頭腦、四足栩栩如生,與血肉之軀無有任何差別;唯有背上龜殼,卻是浮幻不定,好似只是光影虛形,并非真實。
此玄龜只維持了一瞬,電光火石后,立刻不存。
但就在這“一瞬”,東方晚晴施展動作。
五指并攏,一抓一收。
看這動作,倒像是將這白龜的龜殼掀了下來。
模模糊糊間,果有無量繁奧文字,匯成一道,仿佛星流一般聚入掌心。
這一過程,道行未臻至境之人看來,不免不明就里。但是若將時間流速放慢了千萬倍,便能察出玄機。
其實在某一個瞬間,那龜殼之上甚是奇異、不知是文字還是圖畫的存在,極為豐滿。但是這一瞬間極為短暫,在看似電光火石的玄龜留存之象中,亦只存在了千分之一個剎那。
其后,這玄龜之上雖然仍舊留存著甚為密集的文字;但是無疑已經疏漏了甚多,好似無端蒸發了一般。
但就在那千分之一個剎那,瞬間之呈現,便被東方晚晴抓住了。
一息之后,水泉,玄龜,月華,一切都無影無蹤。
東方晚晴立身之處,已在郎朗晴天之下。
五指一拂,張開圖卷。
當中呈現,果然是仿佛蟲葉之文字,古奧莫測。
但是這所謂的“文字”,卻呈現二色二相。
何謂二色二相?
二色者,赤色,黃色。
二相者,正如篆刻之法分為陰刻陽刻一般,這卷中文字,亦呈現此二相。那文字并非涂抹于表面,可以輕易辨別,文字呈現黃色者,其形貌微微凸起,仿佛墨汁甚厚而集聚,肖似“陽刻”;而文字呈現赤色者,卻是力透紙背,深陷下去,仿佛“陰刻”。
字跡含義雖不得解,但是風格也是截然不同。約莫黃色的“陽刻”字跡十分清晰,金鉤鐵劃,棱角分明;而赤色的陰刻文字卻略顯模糊松散。
東方晚晴放眼望去,“陽刻”黃字占了三成左右,“陰刻”赤字占據七成。
她雙眉一凝,顯然十分驚詫;然后露出一絲笑意,又似乎十分滿意。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縹緲宗對于魏清綺期望甚高,立志在這一代成就完道偉業,其余諸宗也多半知曉。
只是除卻越衡宗知根知底、知曉東方掌門信心甚足外,其余諸宗,對此都是不置可否,似乎覺得此事的可信度十分有限。
完道之難,無論是已然成就的辰陽劍山、原陸宗,還是其余七宗,皆有清醒認識。
魏清綺之天資固然是驚才絕艷,但是憑借她一人之力成道,怎么看也是力有未逮。
以藏象宗為例,其完道之路十停中完成了九停以上,最后所余一部,或許一位臻至“圓滿之境”甚或略遜半分的頂尖天才,便可一舉任之。度量智力,這是完全可行的。
但是縹緲宗明明距離這一步尚有相當距離,僅是圓滿境,似乎尚未足夠。只怕非得出一位與軒轅懷、歸無咎相類的人物,方能承此重任。
就算東方晚晴親自教導,幫助也十分有限。
若是按部就班、循序而為,這一推測不能說錯。
縹緲宗內,若是出得一位資質臻至杜念莎、寧素塵這一層次的人物,便可在元嬰之后、近道之前,勉力感悟“完道”境界。就在此時,縱然是這位嫡傳弟子本人,亦會形成極大信心,似乎自己距離完道大業,唾手可得。
但是這種體悟,宛若潮水起落,絕難風光長存。待時機一變,尤其近道之后再行嘗試,反而會覺得這一步并未因有經驗在前而變得容易,甚至反倒困難許多,難以復現當日輝煌。
所留存之“經驗”,不過十分之一罷了。
這等人物,若是一連出現十位,每一位皆取十還一,縹緲宗完道之路,便水到渠成。
十人之數,談何容易。越衡宗古今以降,扎根紫微大世界凡三十六萬載,道基明確在寧素塵之上的,也不過寥寥數人罷了。
所以,須得另辟蹊徑。
今日手段,《剎那索微圖》。乃是東方晚晴和本宗前兩位道境大能前后相繼,一同成就,方是縹緲宗自信完道的真正倚仗。
試法一瞬,捉住那遺失的“十分之九”。
只是,舉一反九依舊有極大難度,將來動用此圖之時,未必就定能圓滿無缺。
萬幸魏清綺不辱使命,初試法門,十取二三。如此,近道境后索憶“陰文”,當是游刃有余。
到了這一步,縹緲宗完道之路,已可如越衡宗一般,提前宣告“完成”了。
韓太康負手而立,雙目遙視。
面前一道遁光之影尚未消散,兩封符簽裹著一道淡青色的人影,頃刻間便奔走出百里,又一晃一躍,明白無誤的遁出界外。只是那青色人影回眸一望,目中清楚可見其不甘之色。
到了這一刻,韓太康的精神氣象再也支撐不住,袖中似有一物光華一閃,立刻暗淡;然后其身驟然一“垮”。
半是駕馭遁光,一半順勢墜落,就這般徑直栽落下去,坐倒在地。
觀其面目似黑似白,面上冷汗直流,竟是如雨一半自下頜落下。
妖族本力,實在太過難纏。
這一戰,勝得僥幸之極!
修為到了最頂尖的層次,道術源流,皆是自成體系,講究兼容匯通。無論是九宗即將赴會的諸宗嫡傳,還是異域中高明如席樂榮、御孤乘、秦夢霖等人,都并不例外。
就以韓太康的同門木愔璃為例,其一十七種神通,層層遞進,最終以“人我之余”兼通內外,成就一大巔峰。
而韓太康卻是走上了一條極為罕見的道路。其所修一十六法,不分主從,每一種皆雜亂無章;又或者說任意一種皆能以之為主,發揮出甚強戰力。乍一望去,似乎在生克變化中占據極為有利的地位。
譬如方才之戰,一十六種神通一一試去,自己兩種神通道術,對于抵御朗煉的本命神通極有神效;而另外三種神通,又極為克制朗煉的防御手段。兩相結合,立刻便大占上風,打得朗煉措手不及。
若是不明虛實,對方或許會分外高看韓太康一眼,甚至以為他是不亞于魏清綺一流的人物。
可是朗煉是知曉韓太康在三十六子圖中之排名的,因此對于這戰局尤其不能接受。
數名之差距,憑借妖族與人修之差別,竟爾敗勢立彰,何其古怪!
未過多久,韓太康便感到朗煉之心意,有所動搖;血氣上涌,漸漸焦躁。
其實有得必有失。韓太康的神通道術,既然享受到趨利避害、針鋒相對的好處,就要承受神通雜糅不諧、混同叢脞的弊端。同等層次的神通法門,他不但法力消耗略多,同時精神上也要承受特殊的壓力。
若是朗煉窺見虛實,咬牙堅持,誰勝誰負還真難說;起碼韓太康自以為絕不樂觀。
但在越衡宗內,木愔璃、寧素塵二人,乃是正兵,意在堂堂正正取勝;而韓太康的定位,乃是奇兵,意在出其不意。為了匹配韓太康的神通道術,宗門賜予其一件異寶。
一個時辰之內,縱然其氣機紊亂,神思疲敝,表面上看去卻似乎精神煥發,揮灑自如。
這并非純粹的攻心之計,更是干擾了敵手對其狀態的判斷。雖然樸實,卻十分實用。先前隱宗小界之中各自試招斗法,除卻歸無咎、秦夢霖外,尚無第三人能夠看穿這一“偽裝”。
就在此物承受道極限之際,朗煉終于敗走。
足足休息了半個時辰,韓太康自感神完氣足,這才施施然起身,尋那“濁氣之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