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莎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雙指捏著茶杯輕輕搖動,平靜言道:“既然歸師兄有把握應對,師妹我也就放心了。”
歸無咎沉吟良久,道:“師妹對為兄放心,師兄卻不放心杜師妹。”
杜念莎聞言,微微坐直了身軀,略帶詫異的道:“師兄何出此言?”
歸無咎沉聲道:“杜師妹此時此刻,固然可以斬破羈絆,順心意而為。但是此等心境,能夠長久維持么?到了二三百年之后,盛會之上,終究是要做出抉擇的。”
杜念莎聞言,目中閃過一絲迷離。
但這也只是一瞬間而已。剎那之后,她目光重又堅定,道:“我是一定不會與歸師兄為敵的。到時候…無非作壁上觀而已。”
歸無咎搖頭道:“若是如此,杜師妹之道途,又落在何處?”
杜念莎略一猶豫,道:“未得九子成道之機緣,似乎未必就沒有一線機會。只是…稍稍渺茫了些。”
歸無咎聞言微訝,但略出言試探,杜念莎只是從藏象宗幾位真君的言語中無意推斷而出,并不詳細知曉真氣玄晶之事。更何況,杜念莎所謂的渺茫機會,也未必就是真氣玄晶這一解。
稍作思量,歸無咎微微搖頭。
杜念莎肯表態支持自己,他已經足感其誠了。
其中分量,非同小可。
其實,若是在本土文明之中,某一家零落在外的隱宗,又或者妖族,就算主事之人達到了近道層次,遇見杜念莎今日所遇局面,也稱不上困境。
前提是,你的資質潛力足夠高。
只消暫避鋒芒,隱忍待機。等到自己成長至天玄上真又或者妖王境界,那么身份自然大為不同,甚至可以一舉奪回在所處宗門、種族之中的主動權。
但是在九宗序列,這一法門卻是行不通的。
因為成就近道之路,非得經由玄渾琉璃天之爭。等若在你做到那一步之前,就必須先亮明立場,參與爭執。其中次序,完全顛倒了。
若杜念莎依舊是藏象宗弟子,那就注定與歸無咎一方有一場龍爭虎斗。
但要說杜念莎改換門庭,投入歸無咎這一方,卻又不妥。
因為藏象宗杜明倫等人設計歸無咎在先,雙方裂痕,已然不可調和。以后歸無咎出招,誰也無話可說。而杜念莎因得歸無咎助力的大因果,不能違背自己道心道念,這也是理數之常。
然而杜念莎和藏象宗,又是另一回事。
于杜念莎而言,藏象宗到底并未虧欠她、得罪她什么。不止如此,更有成道培育之恩。藏象宗在歸無咎身上的理虧與失策,不能成為杜念莎背棄宗門的理由。若如此做,在方方面面都說不過去。
這是杜念莎的困境。
躲是躲不掉的。
眼下杜念莎承載藏象宗完道重任,諸位真君自然對她多加倚仗。但是作為藏象宗著力培養的核心人物,最終不參與九子成道之爭,那是絕不可能的。只要杜念莎這一念頭顯露,自然會受到藏象宗的壓力。
心中計議略定,歸無咎正色道:“杜師妹寬心。你若信得過我,便做好兩件事。”
杜念莎神色微動,道:“哪兩件事?”
歸無咎泰然道:“其中之一。沉心道途,務必搶在那人之前,完成了你藏象宗的完道之路。”
杜念莎點了點頭,道:“還有一件事是?”
歸無咎微微一笑,道:“精研神通道術。在九子成道之戰中,全力以赴。”
杜念莎一怔,道:“全力以赴?代表哪一方?”
歸無咎笑道:“自然是杜師妹所屬宗門,藏象宗一方。二三百載之后,師妹心無旁騖,全力爭勝便是。”
杜念莎眸中光華一動,久久不語。
見杜念莎面上陰晴變幻,歸無咎長身而起,忽道:“杜師妹。你說,求全則毀。真的果然如此嗎?”
杜念莎螓首微揚,沒想道歸無咎忽然話鋒一轉,無端說到這里。
只聽歸無咎一邊輕輕踱步,一邊言道:“杜師妹與愔璃師妹關系甚篤,自然對我越衡宗法門略同一二。”
“似那些二三流的別傳、外傳弟子,其修法路徑,互相切磋鑒證,甚至互通得失,那都是十分正常的事。”
“但若是潛力非凡之人,走上了十三正傳,又或者直傳本經之路。那么其又講究自出機杼,體悟天心。最忌諱念頭相擾,自相攻訐。這一代中走那直傳本經之路者,固然是少了。以前有同一輩中一同走上真傳之路者,亦大都恪守‘自行其是’的要旨。三千化十八,所以異彩紛呈,各不相同。”
杜念莎微微點頭。
歸無咎忽然一笑,道:“但是七日之前,為兄與木師妹一番交手,卻將她一門神通道術,原封不動的照抄過來。到了這一層境界之后,曾經的金科玉律,卻又不足為恃了。”
杜念莎身軀微微一顫,似悟非悟。
歸無咎道:“師妹之糾結,在于未能跳出‘權衡’二字。但是在師兄這里,入手處已與師妹截然不同。”
“杜師妹志慮堅純,且與為兄性情相契,豈能白白犧牲了自家道途?師妹成道無虞,這是其一。”
“為兄與杜師妹的朋友之義,當然也要保全。這是其二。”
“杜師妹與宗門、前輩之間的羈絆因果,自然有妥善的了結之法,不會令師妹就此留下遺憾。這是其三。”
“三全其美,我勢在必得。這是考慮問題的前提。何處有取舍,何處是取舍?”
杜念莎忽有幾分動容,產生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遲疑道:“師兄你的意思是…”
歸無咎一望之下,立知杜念莎之心意。
當即笑著搖頭道:“不會委屈師妹,為兄自然更不會委屈了自己。當年之事,恩仇必報,更有何話可言。”
杜念莎不由有些恍惚。
四件事同時做到。這是杜念莎想也不敢想的路數。提出此策之人,若非幼稚到了極點,一廂情愿,便是達到了她未曾探及的嶄新境界。
但是——
眼前之人是歸無咎!
歸無咎聲音十分堅定:“師妹只要做到為兄所言的兩件事。其余的一切,不必費心,靜待時局變動便好。”
神空經行殿。
此時大殿之中,裝飾與往日截然不同。原本論法講道之地,卻忽然換作兩列橢圓形的玉案。其上靈草點綴,佳釀杯盞,皆是暗藏在正中的暗格里,另有縱橫四列,上下兩層,宛若樹形的支架,當中托以圓盤,盛滿了精致飲食。
竟似將此地,臨時改造成了開宴待客之所。
眼下正客一個未止,只有打下手的三十余個筑基修士,身著統一服飾,上上下下的奔走忙碌。
其實這些人并非正經圣教弟子出生,修行亦并不及時。只是司職既久,多少也有些苦勞。差事長久無有差池的,便得筑基丹賜下,方才有了些許微薄修為。
此間正經主事的,高居正殿之上的一方傘蓋下。
圣教嫡傳弟子,秋禮。
秋禮氣度雍容,此時盤膝而坐,一縷手串丟擲在一旁,閉目養神。
雖然他涵養甚好,看上去平易近人。但是由于地位差別實在太大的緣故,那些服役弟子到了近處,照例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看一眼。
豈料半刻鐘后,竟有一人立在十丈之外,時而咬牙,時而皺眉,左右躊躇不定。
秋禮緩緩睜開雙目,言道:“何事?”
周遭一切,他雖然并未刻意去探查,但自然洞若觀火。
那人一愕,似乎心頭一松,這才做出一副恭敬姿態,快步上前。
此人在秋禮心中也有幾分映象,正是這一行服役弟子的領職值長。平素行事,倒也沉穩妥帖。
只聽他稟告道:“是為座席銘牌次序之事,請秋真人定奪。”
所謂座席次序。每一張玉席的左上角處,皆鑿出一孔,以一枚玄犀角牌插入其中,其上書有該席賓客之姓名,等若一個“各安其位”的標志。
秋禮聞言,眉頭一皺。
這些服役弟子,從來只帶雙手雙腳便可,勞心的事情,自然上頭去理。卻不知他疑難在何處?
不等他發問,這位執事已然將兩塊玉符呈遞上來,口中連忙解釋道:“今日的呈文名冊次序,似乎與昨日誥書不同…”
秋禮定睛一看。
“玉離子…御孤乘…李云龍…席樂榮…林弋…武鉉熙…”
再看另一封符書,果然五名以后,次序不同。
文箓司眾修,為何疏失至此?
略一觀覽,秋禮心中已有定評。立刻言道:“今日呈文有誤…”
但是他話音未落,立刻被一道渾厚有力的聲音打斷:“以今日呈文布置為準。”
秋禮猛然轉首,原來不知何時,是大師兄利大人到了。
那執事也是個有眼色的,立刻如蒙大赦,領命退下。
秋禮略有三分驚訝,道:“利師兄…”
利大人搖了搖頭,道:“這是李云龍道友的意思。靈曲上尊也首肯了的。”
秋禮聽見這些人情練達的瑣碎事宜,竟然驚動了一位人劫道尊,不覺有幾分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