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龍方云、金志和等人,面目皆審慎無比,顯然一口心氣都提了上來。
唯歸無咎雖然目視前方,但神思卻并未落在戰場之中,反而跳出拘囿,以一種更超卓的視角,評斷此局成敗。
復盤戰局,看似是樂思源暗使誘敵之計,擺了銀甲人一道。
但是宏觀來看,戰局陡然緊張的起點,便是因那銀甲人不按常理出牌,提早上前挑戰;恰恰塵海宗、星門聯盟,才是被動應戰的一方。樂思源的手段,不過是猝然迎戰的變著而已。戰術上固然高明,但戰略上依舊是對方占據主動。
而且對手既搶先出手,便極有可能布置了預備萬一的手段。
若是冷靜判斷局面,塵海宗一方的最優策略,依舊是結硬寨打呆仗,遣出足數早有死志者如丁元吉輩,一一填上。待得六人、七人之后,銀甲人自然會選擇暫避鋒芒。
然后,回歸于前十余戰犬牙交錯、十死九傷的換命格局。
而塵海宗一方之所以未能做出最正確的判斷,是因為“緊云環”的戰法倉促提出。此法表面上立足于“速戰”,其實際用意卻是加大斗戰傷亡比例,制造心理壓力。
面對這等突發狀況,龍方云、尚明博、樂思源等人未能思量清楚,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
所以,步步推導下來,若是樂思源果然中計,那并非是樂思源冒進;在龍方云憂慮傷亡過大、向歸無咎請教對策之時,失敗的種子便已埋下了。
另有一處致命的要點不得不提。
“緊云環”斗法所換來的好處——每人一次退而返場的機會——看上去實惠已極,但同樣是暗藏條件的。
那就是,唯有在爭斗開始之前主動退卻,此約才算生效。一旦決定參戰,那勝負一定,同樣無法挽回。
若是應戰安排不當,這所謂的“優勢”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回味清楚之后,歸無咎心中曉暢無比。
武道中人,雖無有仙門中那等精妙之極的算計,但是并不意味著無有智力的較量。只是其策略運用,頗類其道術之風,看上去古拙奇崛,似乎平平淡淡;仔細品嘗,卻又極有味道。
戰局之中,忽地傳來“嗤”一聲銳響。
歸無咎回過神來,心意為動,抬首細觀。
眾修交手引動天音,皆是如黃鐘大呂,瓦釜雷鳴。似這尖銳之音,卻是第一次出現。
異象不止于此。
迄今為止,銀甲人的手段,與歸無咎五次電光火石一般的交手相同,皆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清流一擊,鳴響錚錚。可謂極得返璞歸真之妙境。
但眼前這一擊,隨著銀甲人雙拳一推后,其身上驀然冰光盈盈,白霧四散,好似在冰窖之中凍上數百載后新鮮出爐。
只在剎那之間,冰氣一合,宛若利劍直擊。
拳勢極速接近。
按照“回身勢”的手段,如此局面之下,二人之攻勢便宛若兩塊同極磁石,愈是相近,相斥之力便愈大。在兩股力道間不盈寸之際,二力驟然回轉,返施己身。
然而,隨著“啪”的一聲,二力卻是輕輕一合,正面碰撞在一起。
無論是樂思源,還是觀戰的龍方云等人,這一下都是猝不及防。竭力收起心中的恍惚之念,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
“回身勢”已破!
樂思源的臉色陡然沉重。
盡管二力只是相較一瞬,但他已清楚驗明,銀甲人武魂氣機之運轉雖然微有紊亂,但是受創卻遠較自己想象為小,至多只接近“二創”而非“四創”之后的形態。
此法既破,死斗便不可避免。
孰料銀甲人微微抬起右拳后,卻主動止住身形。
他開口了:“其實為了治療傷勢,本人亦不在最佳狀態。”
其音果然如其先前之笑聲一般,異常宏闊有力。
銀甲人續道:“若我所料不錯,你這門‘回身勢’的手段,乃是九九品的上乘異術。此術為我所破,意味著什么,你心知肚明。所以,你若認輸,便可自去。我給你思考的機會。”
樂思源瞳孔陡然一縮。
銀甲人幽幽道:“當然,你也可以賭一賭。試想,我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敗你,此刻又何必好意提醒呢?或許本人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你輕易便可勝之,也說不準。”
樂思源心意從來堅凝無比,此刻不知為何,卻沒來由的涌起一陣煩躁。
異術手段,本是應對“失衡未諧”之境下的針對性作戰。譬如“回身勢”,便是應對武魂氣機未諧時的手段。
但是罕有人知的是,異術手段之用,除了如照方抓藥一般的“奇變之對”,更有一個特殊的衡量指標,號稱“奇正之比”,同樣是衡量一門異術實用性的關鍵標準。
所謂“奇正之比”,是說不考慮對癥下藥,單說相較于大巧不工的全力一擊而言,奇兵戰力,等若正兵幾成?
傳說之中最上乘的秘術,號稱“九九九九品”,言下之意,力量損耗只得萬分之一。若與戰力相當的敵手交戰,哪怕在奇變妙用未曾發揮效用的前提下,亦能與敵正面交手千百回合不落下風。若是其中的詭變手段一旦生效,更可以一舉致勝。
此術之用,風險極小而收益極大,幾乎可以當做斗戰常法來使。
如今縱然是十二巨擘宗門一流,此等品階的異術,因為傳承不全的緣故,也早已封存。
如今傳之于世的,就連亞一等的“九九九品”異術,也甚是罕見。現存品階最高的,大致是與“回身勢”品階相同的“九九品”。
銀甲人能夠一擊破解“回身勢”,其實暗藏二理:
其一,銀甲人所受之創,已能完全自制,再也難加以針對。
其二,銀甲人此時本身戰力,至少達到樂思源的百分之九十九。
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現在,銀甲人此問,就是將了樂思源一軍——
你敢不敢賭?
若銀甲人戰力在十成戰力的樂思源之上,此戰結果不問可知。
若去賭銀甲人現今之戰力,在樂思源九成九分之上,十成之下。那么一旦生死相搏,便是樂思源的勝機。
休看只是百分之一的狹小區間,似乎毫無容錯可言。但樂思源本是道行精湛之輩,幾乎到了明月境中登峰造極的層次。百尺竿頭,每進一步,亦是難如登天、何況銀甲人小有微損,戰力在他九九分之上、十分之下的區域內,也未必沒有可能。
有一事不可不提。
如今二人是動用“緊云環”相搏。一旦決定“正常”交手,便無有拆解之余地,幾乎注定會有一人隕落于此。
樂思源眼神略有飄忽。
剎那間,許多念頭在他頭腦之中浮現。
此戰一舉獲勝的收益;當眾退卻,名望大損;身為一代天驕、塵海宗眾望所歸的責任;在近道之前,中道崩殂的風險;不爭一時得失,退一步開闊天空…
剛勇與魯莽,怯懦與審慎,名同實異,只在一念之間。
銀甲人似乎心平氣和,好整以暇的等候樂思源做出抉擇。
過了約莫百余息后,樂思源猛然一抬首,道:“我輸了。”
言罷,便默然回返。
歸無咎暗暗點頭,樂思源并未為盛名所累,還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以歸無咎眼力來看,銀甲人受創,其實較樂思源之判斷尤小。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此時依舊是一個謎團。
賭這百分之一,其實甚為不智。
只是尚未想明白的是,銀甲人既然有絕大的把握斗倒樂思源,果斷出手便是,為何要放他一馬呢?
樂思源落定之后,龍方云、尚明博等人,俱相對無言。
尚明博輕輕嘆息一聲。
樂思源也是臉色半青半白。
盡管他心中確信無比,自己道念無差,最終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是不戰而退,到底難以言勇。
良久,龍方云才道:“此戰失利,我之過也。”
這一句并非是客氣話。此刻龍方云也已經回過未來,自己用心不狠,急求全勝,才是致敗之因。
金志和目光轉動,有意無意間落在歸無咎身上。
龍方云也微有幾分不自在,他原本巧用心術,本是要最大限度的借用歸無咎之力,心中算盤絕不再少。未想到了此時,歸無咎竟成了唯一可以倚靠之人。
歸無咎不露聲色,言道:“歸某盡力而為便是。”
急忙伸手止住眾人感激恭維之言,歸無咎縱身而上,六度出陣。
中天之上,銀甲人見歸無咎出陣,冷笑一聲,便要回返,照例避戰。
歸無咎轉身攔在身前,道:“道友且住。何故避而不戰?”
銀甲人道:“本人先勝一陣,大有損耗。避戰休息,有何不可?”
歸無咎長笑一聲,言道:“閣下若退去,也可。只是,本人就要賴在這里不走了。先前勝一人便即下場的情形,不會出現。”
銀甲人本不再理會歸無咎,徑直離去。此刻聞言,不由僵住,道:“閣下并非塵海宗、星門嫡系。須知天梯機緣,未止一處。何必冒著偌大風險,為其賣力?”
歸無咎淡淡道:“我自愿意,你能奈我何?”
銀甲人哼了一聲。
歸無咎忽地一笑,言道:“閣下連戰五人。我也不占你便宜。似塵海宗那四位之戰法,想來貴派也有相似手段罷?不如貴派依例遣出五人與我交手,然后閣下再行出陣,如何?”
銀甲人沉默片刻,竟講價道:“魂祭之術雖妙,終非與那位樂道友一戰的消耗可比。若你能先戰我方八人,本人便與你一戰。”
言罷,他頭顱微揚,似有激將之意。
歸無咎果斷道:“甚好。成交。”
銀甲人見歸無咎應的果斷,又冷笑了一聲,轉身下場。
歸無咎卻心中一振,如愿以償了。
他可無心為塵海宗一方賣力。
之所以如此決斷,是窺見“武魂祭法”這道底牌后,他又有了新的判斷,急需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