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鄒陽武君指引,歸無咎自章臺之下的一處地壇法陣穿渡,不須臾間,便覺此身已進入一處幽渺清醇的地界。
想來這便是所謂的“連虛天”了。
此境中四維茫茫,遠近難辨。唯有一座高塔,孤兀聳立。天上繁星點點,銀河若霜。
塔分二重,最上層不過二三丈方圓的容身之地,似有二人憑欄而立,其中一個正是姜敏儀。其余數位日耀武君,只在第二重等候。
歸無咎循梯而上,待到了頂層時,心中陡然一奇。
原來,此塔本不過六七十丈高。但當歸無咎來到塔頂,舉頭一望,竟覺得天上明星,每一顆都大了少許、又亮了許多;周遭流變廓散的氣機,亦極輕極淳,淡泊質樸。
這分明是直上青天千百萬里時才能生出的感受。
低首一顧,那數位日曜武君,雖然與自己僅隔一層,但卻似乎遙隔了數十萬里,唯余淡泊殘影。
頂層塔樓之上,除卻姜敏儀之外,另立著一人。
此人十五六歲年紀,一身紙質亂紋袍,六色交融,莫能名其形狀;觀其面目,亦極屬尋常,不能言其特征;他右手同樣擎著一柄油紙傘,輕輕晃動。
但歸無咎無端生出一種直覺——
他擎著油紙傘,只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而已,已然并無實際之效用。
因為從此人身上,感受不到那種日曜武君的凌人霸氣。似乎于天人之限,河界分明。當他立在此間時,與這方天地而言,宛若一件拼接合節的積木,構成整體,異常和諧;但若他不在此間,這方天地亦并不會損失什么,同樣能夠保此和諧不失。
動亦諧,靜亦諧;有亦諧,無亦諧。
和仙道諸尊宛若空天掛畫的異象相較,雖然門徑不同但卻各擅勝場難言高下。
毫無疑問,這便是真武之域中那位至高無上的元尊大人。
不過此人將歸無咎、姜敏儀請來卻是一言不發。
到了如此境界的大能,自然不會拘于矜傲之心空擺什么架子。歸無咎凝神細望,此人極為入神的觀望天外辨五氣之流行面上時時泛起會心微笑,天真之處不亞于稚齡童子。
歸無咎極目遠眺,立刻明悟。少年所觀望者,正是歸無咎二人重返此界的瞬間所發現之事——清氣鼓動一界擴張之氣象。
自姜敏儀口述經文之后擴張之勢益發加劇。
在這座星樓之上,氣機之流布走勢,愈發綱舉目張,纖微畢顯。
約莫過了足足一刻鐘上下,這少年恍然從夢中驚醒竟是沖著歸無咎、姜敏儀一拱手,笑言道:“失禮了。”
氣度溫醇相接如友鄰,并未刻意彰顯尊卑之分。
歸無咎、姜敏儀二人立刻回道:“元尊大人言重了。”
少年哈哈一笑似乎依舊執著于為自己方才的忘形而辯解:“久居舊宅,不知多少萬載破敗衰朽;忽然一日舊宅翻新擴建故喜不自勝爾。”
歸無咎略一琢磨,如此譬喻,倒也淺顯易懂。
少年目光一轉,打量了歸無咎一眼,道:“是我先入為主,慢待道友了。”
歸無咎心念一動,立刻琢磨出元尊所言,非是指剛才;而是指的是兩人自真幻間回返相迎時,眾日曜武君皆以姜敏儀為重之事。但是他不知道元尊看出了多少玄妙,于是索性來個笑而不答。
少年微笑反問道:“二位可曾看得出來,此界擴張之勢,到了何等地步才得止歇?”
歸無咎聞言,神意默運,精騖八極。但是直覺浩渺悠遠,難以辨明。
姜敏儀卻心中微動,忽然莫名生出一個念頭,猶豫道:“莫不是…三倍上下?”
論道緣之妙,姜敏儀當略在歸無咎之下。但是她此時感到心神中多了一種牽引,反而模模糊糊尋到了答案。
少年眼前一亮,道:“正是。”
“一生三,三生九…此界第一道勃發的新生之力,當能助其漸漸吞噬荒墟,將武域擴充至原先的三倍大小。”
“非止地域大了三倍;道則所限,成立之數,亦大了三倍。”
少年望了姜敏儀一眼,欣然道:“吾略觀六氏執掌內外龍符諸弟子,良莠自明。你是承載整個武域氣運之人,自然占得一個名位;今懶席氏,亦是不世出的人杰,資質根基勝我當年。他雖氣運有缺、敗于你手,亦當占了一個名位;豐侖山城氏,看似資質遜于你二人,但卻有厚積薄發、守拙藏機之氣象,亦能占據一個名位。”
歸無咎聞言恍然。
這真武之域的器量,如今只容得一位道境大能。
如今經由開辟衍生之大象,下一世代中,當一演為三。
在元尊眼中,已有姜敏儀、席樂榮、山城弘三人,有望立下道境之基。員額既足,所以自己雖在真幻間中久久未出,但在他心中,亦不過是一個輔佐姜敏儀成功的“善因”;本身道行潛力,未必足道。
直到歸無咎回返、親見歸無咎之氣度,元尊才知所見已謬。
說到此處,元尊緩緩言道:“原來…是異域英杰,偶得了武道機緣,冥冥中成了嬗變之因。”
歸無咎微微抬頭,心中暗奇。
自入武域之后,上至日曜武君,下至席樂榮這等人杰。人人皆是以“武域”為一界之全體。不知是心神有蔽,還是真的知見有缺?如今這位元尊大人,是第一個對于武域拘于一隅有著清楚認知的人;也是第一個辨認出他異域修士身份的人。
聞所未聞的“外人”參與武道中至高無上的密會。
若是見識不足之人,未免會大驚小怪。
但以元尊之智,卻自然能夠看清。能突破種種遮蔽,做成此事,是雙方互為機緣,因果相循,妙不可言。
所以歸無咎也不必費心解釋什么。
歸無咎笑言道:“姜敏儀與席樂榮,皆為不世人杰,也就罷了;不想元尊大人竟將山城弘道友湊了上去,足三人之數。須知到了最后關頭,在下與姜道友皆未出境。或許是在下奪了那功果,也未可知。”
“看來元尊大人對我這外人,信心并不甚足。”
少年長笑道:“若早知你是異域修士,自不會是如此評價。”
“至于為何篤定勝者是元康氏——”
少年反手向天虛托,掌心之中驀然多出一物。
一方淺碧色的大印。
尋常所謂“大印”者,亦不過是三五寸見方,已足夠稱一個“大”字。而少年掌心之中所持,卻是一方真正的“大印”。
此物足有半人多高,上碧而下白。雖然形貌甚是古樸,亦無多余繁縟雕飾。但那一道非古非今、非顯非晦的奇特意蘊,杳然超拔于三界之外。
迄今為止,歸無咎所見之上乘真寶實為數不少。但此時心中一數,論氣象之幽玄能夠穩壓此物一頭的,除卻作為此身機緣之元始的無名墨珠,便也再無他物了。
想不到武道雖然式微,尚有如此層次的寶物存在。
歸無咎念頭一轉,想起武域之中的傳說,脫口而出道:“武仙印?”
少年欣然頷首。
此物甫一出現,姜敏儀右手小指,卻情不自禁的微微一跳。
這動作雖然細微,但歸無咎亦敏銳捕捉到。
歸無咎、姜敏儀二人不約而同地一搜尋。卻見這方大印,在其溫潤純粹的外表之下,儼然是一方極空靈的小天地,宛若一副畫卷,只是甚為立體而已。
此時,在這“畫卷”中不經意的角落,一只白色小虎活靈活現,儼然將仙印當做自家宅室。
這小虎不過巴掌大小,時而隨意翻滾,時而迷迷瞪瞪,臥倒便睡;時而仰首張口,顧盼自雄。論形神之間的寫意生動,可謂透入骨髓。就算拿歸無咎在真幻間中開示山城弘等人的那副畫卷與之相較,亦要大大遜色。
少年笑言道:“十二武道龍符,皆是此印分形化身爾。千萬年來,本是混沌一片,無有形跡。出現此兆時,結果便不問可知了。”
歸無咎心中豁然開朗。
十二武道龍符,在真幻間中各自顯化一印,統轄十二分之一的地域。
而這枚“武仙印”所映照,顯然是真幻間之全體。
當“真幻間”一十二洲之氣運全數為一人所得,此印之中,便自顯現出那人之武魂具象。
少年悠悠嘆道:“歷代元尊,不過是借用此印之威能一二而已;不意在這一世中,此印終得其主。”
姜敏儀亦陡然明了。方才她心意忽然清明,得知此界增長之界限在三倍之數,便是得了此物之指引。
少年轉首一瞥,笑言道:“莫急。當你成長至道境修為,印中白虎武魂亦會隨之增長到覆蓋大印全身的地步,那時此印將自然更名為‘白虎印’,真正為你所有。”
然后,少年驀然轉過頭來,正對歸無咎,面容轉肅。
歸無咎心神何其敏銳,立刻判斷出來——
方才這一席看似漫無邊際的閑談,終于到了要害處,想來這便是元尊引見自己的原因。
少年正色道:“凡所謂成敗興替,不外乎天命、人事二道。如今我武域的‘天命’之缺,已然得以彌補;但這并非意味著已然高枕無憂了。”
“吾心有所感,武域之外,已到了風云激蕩之時。武域雖隔斷兩界,也未必能定保萬無一失。若人事不豫,生出禍端,武道傳承,未必沒有覆亡之危。真到了界關不足恃之時,解決這一道危機,并無別法,只是看誰的拳頭更硬而已。”
歸無咎詫異道:“如此重擔,道境大能亦無把握做到;以在下的微薄修為,何能承當?”
少年搖頭道:“其余事不需你管。道友只需知曉,到了她能夠執掌武仙印之時,自有鎮壓一界之功。無論有甚強敵,都不在話下。”
“你是她的有緣人。”
“我與你立個君子之約,如何?”
“在異域之中。若你在她成立途中盡力護持,我便予你一樁極大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