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之內。
園中清池之畔,本是一方平地。這兩日卻起了一座二十丈見方、三四尺高的臺閣。
此時臺上左右雁行、各呈曼妙之姿的年輕女子一十二位,手執羅扇翩然起舞,變幻萬千。
此舞與尋常歌舞不同。參與的舞女皆有星境修為不提,隨著每一人步法的前后變化,予人的整體觀感、色澤深淺明暗亦會隨之調節,暗合妙理。故而觀此舞者,淺者嘗其聲色,深入者辨其玄機,可謂各得其所。
舞臺之下、長席之上,擺好了玉案藤榻。柳長老端坐其上,興致勃勃。
他的心境,亦是經歷了一重轉折。
最初拜訪于上玄宮山門時,他對于門中事宜極為上心,三番兩次與歸無咎商議。可是歸無咎卻一貫是老神在在的模樣,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那日歸無咎與冉逸之商議之后,沒過多久便道恒霄宮主相請。
柳長老原本甚是歡喜,豈料一連等了半月,歸無咎卻是杳無音信。不由得令其有三分心灰意冷。
這時候方才想起,在離開宗門之時,龍方云、樂思源好似唯恐柳長老自恃資歷舊勛一般,千叮嚀萬囑咐,凡事以歸無咎為主。幾番事匯攏一處,柳長老的心思忽然就涼了。于是樂得寄心歌舞,歡愉度日。
今日,柳長老正觀到興處,忽有一位侍從走到近前,耳語兩句。
柳長老一怔,立刻起身相迎。
未走出多遠,尚隔著二堂門戶,未見其人,已先聞其聲:“看來是攪擾了貴使雅興了。”
冉逸之來了。
不過,前來拜訪的并非是冉逸之一人。其身后竟是浩浩蕩蕩三四十個力士,每人擔著一根兒臂粗細的金粱,擔著紫木方箱兩座。
柳長老見之一怔,啞然道:“冉道友這是何意?”
冉逸之不答,只自袖中取出兩物。
一件尺許寬的黃色符書,一件巴掌大小、薄如蟬翼的信箋。
柳長老伸手接過,急急張開一望。不過這一望之下,他面色立刻僵住,似乎不敢相信。
原來這竟是一封盟書,言道上玄宮與四宗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無論九重山百里開濟為難于哪一家,上玄宮皆不會坐視不理。
這是極重的許諾。
此次出行,本是要給恒霄宮主提個醒,暗藏示好之意。若是成功賣出這個人情,日后再深入接洽、乃至訂立同盟,才算有了幾分門徑。豈料自己并未作出任何努力,竟一步到位、結得強援了。驀然間,柳長老只感頭腦似乎有些暈暈乎乎。
旋即想到,這多半是歸無咎半月以來經營的結果。慮及此處,心中不由暗生慚愧之意。
再急芒打開另一封信箋,此非是他物,乃是上玄宮回贈之禮單。觀其名物,似乎是將治下各名門出產,各自擇出一種聚攏。價值高下暫且不談,單是禮物的品類格式,便極顯掌法誠意。
冉逸之笑言道:“宗門結盟本是大事。須得兩宗用印,才算落地。這一道不過是本宗草擬之文書格式罷了。字句之間若有可斟酌處,貴派議定之后大可言明,再一同參詳。”
柳長老聞言,立刻低首細看,從頭到尾詳覽一遍。
一看之下,還真教他發了些許古怪。伸手一指卷末,疑惑道:“上玄宮…與星門成其盟好…塵海宗、南斗宗、御虛宗與之,一視同仁…這是何意?”
歸無咎、柳長老一行,雖是聯使四宗,但車駕發之于塵海,是斷然無疑的。為何看這盟書所言,好似星門才是正主,塵海宗等三家算作參與?
冉逸之長笑一聲,拍了拍柳長老肩膀,正色言道:“明人不說暗話。貴方正使,那位歸無咎道友,是借了星門的機緣罷?成道之后,將任星門首席長老一職。吾師之所以愿意斷然入局,亦是看在這位歸無咎道友的前程潛力上。因此締結盟書,對等說話,自然是以星門為主。”
柳長老一凜,旋即言道:“此事柳某當盡快報與宗門。”
若單單是傳遞消息,憑借“鳥紋翡葉書”便可做到。但是與柳長老的職責而言,已算是圓滿成功,到了返程之時。
略一思忖,柳長老試探言道:“那么歸道友…”
冉逸之輕一頷首,貌似隨意的道:“歸道友及其弟子將在本宗暫居些許時日,短則數月,長則二三載。貴使盡可先行回返。”
柳長老點頭稱是,如此安排,他其實也猜到了。
心神略定之后,柳長老心滿意足之下驀然察覺到,冉逸之似乎甚是歡悅急迫,好似心中有事。
最初柳長老以為,是冉逸之故作姿態,顯露出一副熱情好客的模樣。此時細細體會,立知其非。冉逸之,的確是神意活泛,呈精敏飛馳之象,似乎是在趕場一般,急等著什么要事下手。
于是略一遜謝后,柳長老言抱拳言道:“柳某不日便將啟辰。冉道友若有它事,請盡管自便。”
冉逸之如釋重負的一笑,好似深恐柳長老拖著他聊些家常,立刻道:“尊使察言觀色的功夫,的確了得,冉某是有要事在身。此間盟約落定之后,急盼與歸道友兩位弟子甄蕊道友、鐘業道友一晤。如此便借過,借過了。”
話音方落,對著柳長老粗粗拱手一禮,便徑往后園中去了。
柳長老不由啞然。
而冉逸之一個轉身,腳步卻是愈加輕快,臉上隱見光華一閃。
他之所以一副甚難自持的模樣,自非無因。歸無咎、姜敏儀將雙方事機都完全托底之后,不約而同的做出了一個決定——
冉逸之,便是得了武道中“本命法寶”道術傳承的第三人。
所謂與甄蕊、鐘業一晤,自然是交流此法之心得來了。
歸無咎縱身遁去,落在一座孤峰之巔。
此間是島上仙都二十八處空間凹陷的秘境中,面積最大的一處。
歸無咎環繞此峰一圈,仔細辨認。不多時,尋到一處窄窄的門戶,立于山崖之上。
此門戶極窄,一人多高,寬二尺有余。若是遙隔數百丈外猛然一看,倒更像是一具鑲嵌在山岳之上的棺木。
歸無咎縱身一遁,躍入門戶之內。
與姜敏儀又切磋數日時間,姜敏儀將破境經驗,毫不吝嗇,悉心傳授。不過歸無咎自領悟了“界限”之關竅后,便達到了宏觀大略的境界,其后資姜敏儀處所得,并不為多。
只有一樁事甚是關鍵——
上玄宮中有一異寶,名為“小五行天墟”,乃是本門四大重寶之一。遁入其中,善能擬象周天之事,無一逸漏。訴諸實用,其最大的妙處,無過于教人多經歷一回破境日曜武君之境的過程。
破境之預演。
此物本體是一壺形,鑲嵌巨岳之中,便是歸無咎眼下所遁入之處了。
“真幻間”原本便是一方幻境,此寶乃是幻中之幻,亦足可稱奇。
事實上,以此寶之妙尋得最佳路徑,足可以降低破境日曜武君的門檻降低一成以上;長此以往,上玄宮早該門戶鼎盛,壓服諸宗才對。
只因有一樁憾處,破境上境,非得服用十二大藥不可。這“小五行天墟”雖然奇異,不需足量服藥。但每動用此寶一回,亦需真實破境所用秘藥的三分之一數為引。僅此一條,便限制了此寶效用。
十二大藥,儲存培煉不易。上玄宮眼下所遇秘藥,亦不足兩整份之數。
一切手續皆已齊備,歸無咎遁入山壁之內,煉化藥力,默運玄功。
與時運轉,這方圓天地,立刻昏暗下來。
不過,這所謂的“昏暗”,亦并非是漆黑一片的子夜。昏沉之中,又有一點光亮,仿佛晨光之羲。
歸無咎身在定中,似感到整個天地精蘊,頓時化作活物,沖納己身,源源不絕。
真正破境,前后服藥的蘊養關口,至少須得三年時間。而在“小五行天墟”的幻境中,卻被壓縮到三十六日之內。
忽忽然,十二個日夜過去。
感受破境,歸無咎的心情,一開始微微失落,然后逐漸嘗其滋味,卻愈覺其妙用無盡。
之所以“微微失落”,是因近道之境,乃是道途之上的絕大關口。歸無咎今日體驗其中變化,自然包含甚深期待。當初破境金丹、破境元嬰,此身變化之大幾乎不可以言語述之,真真是滄海桑田,贊之不盡。
歸無咎本以為破境近道境界,中藏的天地翻覆、斗轉星移之劇變,顯然要更勝于金丹、元嬰境界十倍。
可是事實卻出乎所料。
在這擬象破境的過程中,盡管這天地昏沉的異象甚為壯闊,又有無窮精蘊之力灌注己身,但是一旦進入“定境”,卻只感到好似此身不是自己一般,真力、氣機、軀殼皆產生絲毫變化。
好似這異力煉身的過程,只是假象而已,自己竟真的成了一個局外人。
直至約莫三日之后,歸無咎才略略察覺妙味。
自己的身軀其實是有變化的;不過這變化不在于形,不在于氣,而在乎與一種“味道”。
便如同一株小草,生于蒼巖之上,縫隙之中。任你再如何贊它生機勃勃、砥礪奮發,他也終究只是一株小草而已。和這方山河大地相比,春夏發榮,秋冬零落,生死循環,不過是一載間事爾。
近道之前,說你天資底蘊、精力氣象再如何了得,也不過是一株崖中之草罷了。
而破境之中的歸無咎,敏銳的感受到——
此身看似絲毫未變,但其實是多出了一種“古意”,好似自己并非一個出生二百歲的年輕人,而是歷經悠久歲月,歷劫長存。
自己已非崖間之草,而是化作了山河大地的一部分…
主客之間,悄然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