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眸中光華微閃。
他第一反應,并未覺得如何受到觸動。
但略一換位思量,這大約便是雙方立場與視野的不同了。
歸無咎在仙門之中,不止是天玄上真,就連道境大能,也見過不止一位。
單單以近道之境論說,九宗真君姑且不提,單是本土人妖諸族,諸如孔雀一族威服王、隱宗姚純、孤邑諸上真,和道行居于末流、勉強破境之人相比,差距之大,已不可以道理計。
就算今日不曾得聞消息,在歸無咎預先的判斷中,百里開濟以一敵二而勝之,似乎也算不得不可接受之事。
但對于龍方云、樂思源二人則不然。
在其等看來,日曜武君乃是位極尊隆的存在。雖然百里開濟聲名極著,但有琴文成和桑蘊若作為此境之大能,同樣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二人聯手,守一個平局總不為難。
視野高下之別,形成認知偏差。
歸無咎微笑道:“就算南斗宗、御虛宗兩家敗了,貴派此戰已然得勝。契約之上,有九重山印信和百里開濟滴血為憑。眼下總是安穩無憂。十二大藥缺了兩味,也不算成功。”
龍方云聞言卻輕輕一擺手,嘆道:“此事幸虧歸道友拷問了機密。九重山有牧島主這一路棋,著實教人甚感憂慮。”
歸無咎目光微動,言道:“六牧島主底細既明,不受九重山契約所限。二位現已知之。既然如此,他便算計不到你頭上來。”
龍方云、樂思源對視一眼。
樂思源上前一步,微微搖頭,言道:“就怕他照貓畫虎的手段。”
龍方云、樂思源二人的擔憂,源自于歸無咎帶來的另一樁消息——十二巨擘宗門之中,赤雷天亦是九重山的盟友。
赤雷天宗主殷融陽,同樣是近道之境,日曜武君。
當前局勢紛爭,意在一勞永逸,下定決心與九重山相爭者,唯有南斗宗、御虛宗、塵海宗、星門四家而已。而其余諸如定盤宗、上玄宮、玉蟬山、斷空門、水冥宗,或不問世事,或猶疑觀望。
試想,百里開濟的最優策略,自然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動,在觀望諸宗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一舉獲勝,成就勢大難制之局。
可是其為何并未如此做呢?
這自然是因為其現實所行之方略,更為精巧,更有把握的緣故。
對于列家巨擘宗門而言,連日曜武君也親自下場,無底線的生死之搏,風險大極而不可控。既要解決紛爭,還是定下文書條款,設法約戰較好。明定勝負之后,愿賭服輸而履其約。
如此看來,赤雷天便算是一處“后門”了。因九重山一方契書約定的盟友,明面上唯九重山、雙極殿兩家。到時候九重山勝了自然不提;若是負了,卻可以使赤雷天出面,來找別家的麻煩,無有背約之虞。
殷融陽在其中所承擔的角色,與六牧島主相似,而層次又更勝一籌。
歸無咎略一思忖,道:“眼下大勢未定。大可以將這一道消息昭告天下,迫九重山將這一漏洞補上。”
龍方云連連搖頭,道:“就怕后手不止赤雷天一家。”
龍方云憂形于色:“倘真遇見最壞的一種情形——九重山破解各家大藥,其實進度較想象為快,又當如何?在其宣之于眾的同時,已初步完成儲備。若是其助人成道,而那人又不在九重山名分之內——這便輕而易舉的繞過了契約約束,將其余各宗逐一壓服。”
樂思源接口道:“這雖然只是推測,抑且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此念既生,便愈來愈盛,難以放下。”
歸無咎想了一想,問道:“戰況詳情如何,信中可曾明言?”
龍方云嘆息道:“知之不詳。只說有琴文成、桑蘊若二位宗主,已然返回宗門。至少須靜養十年,不問世事。”
歸無咎心中微動,已經猜出二人之意了。
果然,樂思源順勢接話道:“按照錘煉功行之次第,樂某本當在三十年后,嘗試破境。只是時機日益緊迫,只得將此事提上日程。”
歸無咎不動聲色,平靜言道:“歸某欲行此事,總也要在上玄宮一行之后。此事早有定計,不便更易。”
龍方云、樂思源二人又不著痕跡的對望一眼,眸中失望之意一閃而逝,又暗藏著兩分困惑。
依照二人心意,塵海宗、星門兩家一同閉了大陣,封門三載。這三年時間內,樂思源、歸無咎的破境過程,便當完成了七七八八。若有兩位日曜武君坐鎮,心中也能稍稍安穩。
至于與上玄宮恒霄宮主交通消息之是事,遣幾位長老出使,也就是了。
不想歸無咎一口咬定,必要親往上玄宮一行,再著手破境行功。
半月之前歸無咎言與恒霄宮主有“未盡之緣”,二人尚未放在心上。二人東西懸隔,身份亦大有差別,何來緣分之說?莫非此言竟然為真不成?16
龍方云并未沉默太久,終接口道:“遣往云峒派接回歸道友二位佳徒的車駕,本門動用了‘風隼輦’,料想三日之后,便是道友師徒相聚之時。”
歸無咎微笑道:“龍掌門安排得甚是周到。二徒一至,歸某立即出行。”
一座六合銅殿之內,香火氤氳,二十四盞明燈懸浮于空。
殿正中立著一人,看似是身形俊秀,面容溫潤,一派青年書生之相貌,在武域之中甚是罕見。只是此人兩道細眉卻是純白色,看著異常扎眼。
此人明明未有任何動作,只是佇立凝視而已。但這座殿宇卻給人以忽明忽暗的錯覺來,似乎某一個瞬間突然變得衰朽之極,即將崩塌粉碎;而下一刻再看,卻又無比堅牢。
此人雙目凝視之處,是虛懸半空的一方八角方盆,不止是瓦鑄、石鑄、而是銅鐵所鑄,晦暗無光不提,更隱約能夠望見若有若無的裂紋。
方盆之內,是一層厚厚的土壤,卻例分五色,涇渭分明。
這一只方盆之下,尚有十六七個形貌各異的銅壺,不過巴掌大小,外形同樣粗糙,還是只是毛坯一般。
這位白眉書生觀望了許久,時不時端其一只銅壺,往那土壤之中澆灌著什么汁液。
約莫過了一刻鐘上下,殿外入得一人,濃眉大眼,面貌方正,身著淺綠鱗甲。進殿之后朝白眉書生恭敬一禮,隨后便不言不語,侍立一旁。
又過了一陣,忽然聽見窸窸窣窣的一陣輕響。
方盆之中,忽有一株嫩芽鉆出,在十余息內便漲大的三尺大小:嫩葉圓莖,外翼似荷葉,內里如芭蕉,通體透亮而微黃,明翠欲滴。
白眉書生一直古今不波的面容忽地泛起笑意,輕輕拊掌。
隨侍一旁的那人亦泛起笑意,見機高聲道:“恭賀恩師一戰功成,威震十宗…”
白眉書生擺了擺手,貌似隨意的言道:“其實也險得很。若是桑蘊若斗志再盛兩分,多拖延半日時間。那么‘云絳果’的‘第八育’便要誤了時辰。”
所謂“險”字,不在勝負,而在誤了時辰。此言可見白眉書生之自傲。
此人身份也不問可知,正是一日前方才返回宗門、道行隱隱在日曜武君之中稱尊的九重山執掌。
百里開濟。
此時,那銅盆之中誕出的靈植忽然枯萎,草葉成泥,只留下一枚杏仁大小的白果,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百里開濟卻并不意外,一伸手,從土盆之中將那枚白果撿起,極為隨意的丟給身畔這人手上,言道:“云絳果元種成矣。往‘五都園’種下便可。段咨,此事便由你負責。”
他是隨手一拋,那弟子“段咨”卻不敢輕忽,極為小心的將這枚白果接住,藏在兜囊之中。
藏好之后,段咨才言道:“敢問‘云絳果’根腳何在?”
百里開濟拍落掌心塵土,淡淡言道:“取代定盤宗‘容身玉露’所用爾。接下來如何做,你當心中有數了。”
段咨精神一振,道:“弟子明白。與前例相同,待云絳果成長出二十四份的分量之后,便將消息傳遞出去。想來到了那時,便是與定盤宗邀約賭斗之時。”
百里開濟甚感滿意,笑吟吟的一頷首。
先前行事,皆是遵照此例。
九重山與塵海宗、星門、南斗宗、御虛宗之賭斗,皆是秘藥有成、足量儲藏之后,再立下賭斗條約。如此一來,先前約定,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
這并非是有琴文成、龍方云等人見識短淺。事實上,破境十二大藥層次極高,縱然是在道理上窺見了破解的手段,并試煉成功。想要真正煉化入藥,付實用,至少也要數百載時間。此時以契約限制,是完全來得及的。卻未想到,百里開濟手中,掌握著巧奪天機造化的大手段。
不過旬月功夫,便能凝練出成藥二十四份。
其實,結合歸無咎處傳來的消息,龍方云、樂思源有了接近于事實的猜測,已經是相當難能了。
見段咨并未告退,百里開濟淡淡道:“吾徒有它事稟告?”
段咨恭身言道:“正是。接到雙極殿蔚宗掌門‘越光離書’,蔚掌門已在路上,擬二月之后,拜見掌門,有要事相告。”
百里開濟面色不變,靜言道:“知道了。”
段咨這才告退。
待段咨退下,行出里許之外,百里開濟雙眸陡然幽深,喟然低語:“百里開濟…百里開濟…明明天時物利皆在我…為何我席樂榮遁入此界,并未顯化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