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候了片刻,原本無所名相的孔洞驟然一凝,化作一方冰晶。
歸無咎轉頭一望,卻見是前四十八位的名次,已定下了。
然后霧氣顯隱,那神通手段散去,剩下百余位功行略差火候的賓客,皆被一道輕飄飄的力道卷起,返回至后方浮亭之中。
龍方云淡然一笑,言道:“恭喜四十八位道友,加入此會斗陣之正選。未入選的諸位道友亦不必煩惱。若是此時離去,悉聽尊便;若作為備選一同走上一遭,縱未出場,我塵海宗亦有薄禮備下。”
亭中諸修,連道不敢推辭。
金志和沖龍方云、歸無咎、樂思源等人抱拳一禮,然后翩然下席。
立時便有兩名眼明心亮的侍女上前,極迅速的單獨立下一桌小席,位居八座四十八席的正中位置。
金志和親自招攬賓客,舉杯相勸。
列位賓客中,十有八九面露受寵若驚之色,連忙扶杯盞回敬。
武道之中,行事雖然直接,但并非魯莽而少謀略。正相反,只需你修行的火候到了,謀算處斷、人情練達的功夫,自然能夠水到渠成。
樂思源對歸無咎的挑戰,固然是興之所至,意欲一探歸無咎之深淺。但是也不著痕跡的達成了另一個目標,那就是在列位賓客面前一展手段,彰顯塵海宗作為上宗的底蘊。兩相契合,仿佛水之就下,沒有一絲窒澀。
今日出席之人皆是名門大豪,且塵海宗掌門又并非日曜武君修為。眾客云集,尤其是其中功行較為出色的,不過是略畏懼大宗之底蘊罷了,落實到個體,其實心中隱隱以平輩視之,自忖未必不能分庭抗禮。在其等看來,與龍方云、歸無咎同席飲宴,亦是理所當然。
可是待樂思源、歸無咎展露手段,較其等望見差距,無形無跡之間,果然規矩恭謹了許多。
金志和下場作陪,便足以將其等打發了,不虞其上來叨擾。
歸無咎手執“將符”,玩味再三,終于言道:“歸某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龍方云、樂思源二人對視一眼。
龍方云微微欠身道:“歸道友有何見教,但說無妨。”
歸無咎難以言喻的一笑,終于言道:“歸某思之再三,這雙方各二百人規模的車輪戰,總覺得其十分古怪,暗藏三分不諧。”
“故而冒昧一問。未知兩家上回相斗,是如何斗法?”
龍方云微微低首,思索了一陣。旋即自袖間取出一枚金珠。
歸無咎如今已深明此界中異物秉性,略作鑒別,便知這是類似于仙道中“照影石”一類的寶物。
果然,金珠光華一起,好似又一滴露水從金珠之中被逼了出來,然后極迅捷的滾成一個氣泡。當中圖形顯化,栩栩如生。
不過,這圖像僅僅是二三尺大小,僅三人席間可見,遠不若照影石那般彌漫于數丈,數十丈。
歸無咎凝神觀望。
兩方對峙。
塵海宗一方,乃是以尺寸極大的五方云舟為陣腳,護住左、中、右、后翼。其攻守之均衡無隙,幾乎不亞于山門大陣。百里之后,又漸次布下小傳送陣的手段以為接應,可謂萬無一失。對面九重山一方,亦是如此布置,大差不差。
然后雙方對壘的樞紐位置,以三十六件異寶圍成一圖,雙方各遣八人入陣相斗。
大約斗了兩個時辰。塵海宗一方四人戰歿,兩人受傷,不得不敗陣而歸。九重山一方雖也有二人殞命,一人斷去一臂,但終究勝負之勢已明。
龍方云長嘆道:“百里開濟道行甚深,牢牢把握主動。”
“其實若我三家傾力出擊,以三敵一,未必沒有勝機。只是迫于其威,最終除卻兩位上境者自論高下外,其卻遣出二十四人,與我三家各八人放對。兼其謀算已久,早有精妙布置。是以我三家輸了一陣。”
言語之中,頗有耿耿于懷之意。
歸無咎心中了然。
上一回以三敵一,最終勝負之法為百里開濟所掣肘,并未發揮出規模上的優勢。所以這一回兩家合斗雙極殿,不但本門傾巢而出,甚至還糾結了治下數十道、數百名門中的功行卓著之輩。
歸無咎言道:“未知這車輪戰法,是哪一方立下的規矩?”
龍方云道:“是雙極殿一方提出。只是本門諸位長老商議之下,以為此法與我而言,并無不滿。”
樂思源微一拂袖,補充道:“歸道友有所不知。一來是雙極殿于陣斗一道,甚是精擅;二來雙極殿御下之情,與我塵海宗不同。據說彼輩同樣招攬了許多下宗名門修士助拳。但雙極殿從來御下甚嚴,不但各道執掌皆由其親自任命,每隔三年五載,治下修為精湛之輩便同聚一堂,研法較技。若論如臂使指,實是對方勝了一籌。”
歸無咎微微頷首。
似這般一對一的搏斗,便能抵消對方配合上的優勢。
沉吟半晌,歸無咎又道:“一宗精銳盡出…若有不測之變,龍掌門可有后手?”
樂思源自信言道:“以此五方大陣為犄角,縱是百里開濟親臨,亦不敢說將我方一舉成擒。”
歸無咎搖頭道:“歸某有一慮。若是尋常陣斗、亂戰,縱然形勢一邊倒,只消及時撤退,真正損失至多不過是十分之二三罷了,遠遠稱不上傷筋動骨。而這輪流上陣、搏至最后一人的車輪戰…卻是人人都無法避過。或許對手深意,便在于此。”
龍方云哈哈一笑,道:“若見勢不妙,我方同樣可以選擇撤退。”
歸無咎微笑道:“若敗局已定,自然是走為上。雙方呈旗鼓相當之勢,交替領先,龍掌門難道會選擇斷臂抽身嗎?只怕貴宗的列位長老,也不會同意。到時候,依舊逃不過徹底消耗之結局。”
龍方云、樂思源對視一眼,面色微變。
歸無咎依舊好整以暇,此言已經算是額外饋贈,能否拿出解決方案,就是塵海宗自家的事了。
這不單單是因為歸無咎道緣更加高妙的緣故。因為早已望穿此界虛實,歸無咎心知豪杰并起,十二巨擘匯通為一,乃是此界不可避免的趨向。如今六宗入局,分明是征兆已顯。故凡事往大處想,總能看得更遠一步。
這規模驚人的車輪擂戰,分明是誘敵入彀后教人愈陷愈深,難得“斷尾求生”的手段。
一陣不長不短的沉默之后,鄰席上身量枯瘦的柳長老,忽然考上前來,在龍方云耳邊低語幾句。
龍方云面色陰晴一轉,猶疑道:“此策可行否?”
柳長老道:“若是強項壓服,只怕難能。任其自選,多半當有所得。”
又道:“此事甚易。不過是將先前約定契書稍作更改,片刻可成。”
龍方云又思量一陣,終于緩緩點頭。
柳長老得令,轉身下去吩咐。
又過了一刻鐘,酒宴正到酣處,忽地數十位美貌婢女手托一案,案中藏有一道黃卷,分別來到席上眾賓客之前。
龍方云起身,溫和言道:“諸位既愿效力,龍某甚是欣慰。只是若無規矩,不成方圓。今次興師,乃是事關本宗及列位名門、宗族興衰的關鍵一戰。不得不立下法契,通明心曲。想來諸位也能夠理解的。”
堂下眾修聞言,猶疑之間,各自從身畔侍女處取出圖卷。
當頭一個精悍健碩的黑面修士,性子最急。信手一甩,張開契書,竟是高聲念了出來。
“取兩勝,得三十功…”
“取三勝,得百五十功…”
“連勝十場,三倍長老爵祿,得三千功…”
“不得避戰…不得怯戰…不得遁走…”
驚詫議論之聲,熙熙攘攘之聲,隨之而起。
梁化成原本一直懨懨不樂,獨自飲酒。此時亦張開圖卷細望一眼,狐疑道:“貴宗這是何意?莫非是書寫文書之人,大意出錯了?”
很明顯,契書之上所約獎勵,較方才說定之數,平白漲了三倍。
龍方云微笑搖頭,道:“諸位再看。”
梁化成等眾修低頭再看那契書,卻見其上文字已無形中一變。
“取兩勝,得十功…”
“取三勝,得五十功…”
正是符合了先前所約之數。
眼尖的已然發現,后文條款之中,“不得避戰”四字已然不見了。
龍方云面容一肅,拿出一派執掌之威嚴,高聲道:“契分陰陽。若是簽下陽契,賞賜之數增加為三倍。但爾何時出陣,若有所命,不得推諉。若是簽下陰契,所得自是少了一些,但爾可以自行決定何時出陣。如何抉擇,盡在諸位自己。”
殿下登時一陣紛亂。
沒想到臨陣之前,塵海宗還有這一變化。
歸無咎心知肚明,這是聽聞了自己建議之后,柳長老等人臨時籌謀的救急之策。若戰況微妙,可先將這些外門修士作為炮灰抬出,試一試虛實。
眾賓客商議一陣后,忽有一人發問道:“那‘退戰’的規矩,可還在否?”
龍方云淡淡一笑,道:“只消出陣之后取得一場連勝。若感力有不逮,便可退下。本門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此言一出,諸賓客心中大定,依次完契。
其所立契約,除卻十二三個心性審慎之輩立下“陰契”外,立“陽契”者,占四分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