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祥云漫空,金光萬丈。大小舟楫,彩衣侍女,皆在云霧之中往來穿梭,迎送賓客。
少頃,霧氣大散。
此時才可望見,原先幽微致密的興宴之地,實則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湖泊,宛若翠玉。霧氣朦朧,飄搖若仙,亦是湖上水氣所引,其勢若蒸。
可喜的是,那霧氣說散便散的一干二凈,無有一絲逸漏。此時再看那湖泊,卻似一塊方方正正的湖泊明鏡,分外清爽怡人。
水上寒亭錯落,各自圍坐賓客百余人。論功行,無一不是明月境上修。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數人氣度不凡,獨坐一席。
一個跛足短衣,長發披肩之人,雙目微瞇,手指在桌上輕叩;
與他相隔十余丈,有一白袍覆身、年齒甚輕之人,將一條腿磕在席上,自在閑臥;
西南角落處,又有一外罩云袍、內服金甲中年人,面如重棗,只把一雙虎目四處打量,不怒自威。
與此人相對的方向,又有一人頭戴斗笠,面罩輕紗,但卻精赤著上身,雙手環抱。
等閑之人,望見這幾位,都是不由自主的遠遠避開。
可細看這四人舉動,雖說神態各異,但卻有異中有同——其等目光在人煙之中微微掃過,分明是在尋找著什么,卻又始終未果。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只聽一聲鐘響,脆聲蕩漾:“掌門真人到——”
在此等候的眾位賓客,一齊起身相迎。
只是東西張望,卻并不見塵海宗掌門鑾駕光臨。
正在眾人狐疑之際,明若凝晶的湖面突然剖破二分,一只五彩龍首畫舫忽地從水中升起,然后輕輕浮在水面之上,環繞三匝。其所處之方位,恰是眾亭云集的正中心。
四方賓客驚愕之下,一同見禮。
龍方云依舊是那一副閑散平淡的模樣,并無一派執掌之威嚴。微微擺了擺手,口中淡淡吐出兩個字:“罷了。”
只是列位賓客抬首一望,卻多半精神一振。
尤其是方才跛足長發之人,白袍青年,金甲修士等數人,更是目光凝若實質,籠罩過來。
這些人雖然是一方大豪,名門世家中聲望正隆的人物,但是又如何敢對巨擘宗門之執掌無禮。其目光所及,頗有心癢難耐之意,所針對的并非是龍掌門,而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人。
此人畫影圖形已然遍傳諸道,正是號稱以一己之力敗退九重山數位高手的晉寧道首席,云峒派掌門歸無咎。
這些自忖修為不凡之輩,在入會時便踴躍尋找歸無咎身影,意欲與其切磋高下。沒想到其作為三會正主之一,受到額外禮遇,竟然和塵海宗執掌龍方云一并出現,同列一席。
武道之中,規矩簡易。并未經歷太多的繁文縟節,飲宴之會便正式開始。
隨著鼓樂四起,侍從魚貫而入,一道道珍饈美味流水一般呈上。
不過簡則簡矣,卻并不意味著沒有其他節目了。只略微等候了半刻,便見一位英姿颯颯,眉目如畫,卻又身著勁裝的年輕女子立在畫舫舟頭,手執一塊笏板,高聲道:“話說去年八月初一,九重山二使蒞臨晉寧…”
雖武道之中才器卓越的女子并不算多,絕大多數皆是男子之附庸。可是這位勁裝女子,望其骨相明顯極為年輕,卻已有星境的修為。此時出聲朗朗,數里之內清晰可聞。華采風貌,亦堪稱卓越。
所謂物以稀為貴,此等女修,縱然是嫁入塵海宗諸長老門下,亦必是極得寵的人物。
她這一番評述,較誥文宣諭明顯富于文采,但是較評書貫口又顯得正式端莊,乃是一種獨到的體裁。
歸無咎飲了一口青酒,微笑著傾聽其訴說。
九重山傳下誥命文書,以利相誘…
歸掌門言辭相距,不肯改換門庭…
雙方立下契約,賭斗輸贏…
九重山一方遣出六牧島主坐下強手…
最終決戰,摧克強敵,一舉致勝,迫其簽下城下之盟…
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歸無咎心中暗暗搖頭,此事經由塵海宗粉飾,已經距離事實相去甚遠了。不過其如此吹捧自己,他也不會沒事找事去揭穿。
再者說,塵海宗如此行事,將他塑造成一個心念故土、有情有義的人物,對歸無咎自己也大有好處。起碼以后其若是對自己有甚不測之心思,至多也只能暗中下手。若是擺明了車馬對付自己,便失卻了大義名分。如此一來,云峒山門、弟子門人的安全保障,再也不必顧慮。
女子講述已訖,亭中四下彩聲不斷。
忽有一人高聲道:“如此英杰,梁某人欲就近觀風采,未知可否?”
出聲之人,正是那面如重棗的金甲中年。
畫舫之內,歸無咎與龍方云同坐一席,相鄰兩桌是金志和等四位長老。
金志和見歸無咎有詢問之意,抬首一望,道:“這是羲和道的一位豪杰,名梁化成。并非隸屬任意一家名門,三百年前自立世家,也可算是一位聲譽卓著的人物。”
歸無咎暗暗點頭。
巨擘大宗和各道名門之間,本就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能夠上達天聽,教塵海宗長老聞其聲名,自然不是凡人。
龍方云聞言,向右手邊席上一位青衫瘦面的長老使了個眼色。
此老長身而起,伸手作勢。
畫舫之中,除卻正廳之外的位置,原本皆是以青幕遮擋。此時隨著此人大手一揮,立時上來十二個侍從,將青幕依次揭開——露出玉案金盞,狀極豪闊奢華的座席來。
眾賓客望之甚喜,竊竊私語之聲立刻浮起。
這湖面之中的宴席,固然情致甚佳。但是主人位居畫舫之上,彼等卻坐落于涼亭之中,兩相隔閡,未免隱隱感到不諧。
因那畫舫體型甚大,容納數百上千人也不在話下,原本就當同居一舟飲宴才是。
可是再定睛一望,卻覺出不對來。
畫舫首尾,共出得八席,每席之中分明有六個座椅,如此便是四十八人。
可是今日之賓客,粗粗一望,至少也在百五十人以上。
龍方云見時機已至,口中喝道:“落!”
隨著這一聲響,畫舫之上一塊五六丈高的幕布,迅捷落下,形如屏風。此物原本是卷在畫舫頂部的暗格中,掩藏的極好。此非道法之中的手段,縱然是凡人亦可為之;但是于此間施展,卻恰到好處,又別有一番新奇之感。
幕布之上,每一個字皆有巴掌大小,構成一卷。
眾賓客齊齊望來,才知其中所書,正是與九重山、雙極殿二次爭鋒的章程。
一望之下,列位心中明悟——原來是敗者下臺、勝者守擂的擂爭之法。
擂爭之法,在兩家勢力的比斗中本也甚為常見,無有絲毫奇處。可是今日這擂爭之法卻稍微有些特別——因其規模實在甚巨。
尋常的擂爭比試,雙方少則五人,多則八人而已;再多了便覺累贅。
而這一回的擂爭之比,星門與塵海宗一方各出百人。雙極殿一方獨立遣出二百人。總數竟達四百人之巨。
明月境上修,一道之中也未必能湊齊幾個。如今四百人匯聚一堂,幾乎是三大巨擘宗門麾下,有名有姓的高手一齊出陣,方才有此規模。
斗戰規模到了百人以上,或是陣斗,或是亂戰,才是正理。依次擂爭輪流上場一一搏斗,將一方二百人盡數敗陣才算成功,聽上去委實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也不知是誰人異想天開,立下如此之章程。
卷末所書,便是賞賜之契。
一戰未勝,塵海宗除卻負責療傷養命之用外,別無它賜。
若一勝一負,事后便得賜下一囊珍稀寶物。
若得兩勝,可取十功;三勝;五十功;五勝;二百功。
倘有誰能夠連勝十人,賞千功,爵祿同塵海宗長老。
連勝二十場,記萬功,得長老名位,并命賜為一道之主。只需你在世之日,一道名門所出物產賦稅盡歸爾有,上宗絲毫不取。
望見此卷內容之后,在場賓客明顯呈現兩種氣象。
一種是精神倍漲,歡喜昂揚,雙目放光,可說是振奮已極;另外多半之人雖也甚是喜悅,但歡喜之中卻帶著幾分疑惑。
無它,這是由于其等對塵海宗規制知之多少決定的。
若有大規模的外賜,各人所求不盡相同,若是一一考錄所求,再計算價值論功行賞,勢必極為繁瑣。于是索性以本門考評的標尺——“記功”之數賜下。你有何所求,憑此功果自去本門府庫兌換便是。靈活公正不說,大家亦能各取所需。
那些面有疑惑之人,明顯是對塵海宗“記功”的價值不甚了了。
不過,交頭接耳一陣之后,當消息盡數散布開來——塵海宗各部資深長老,年例也只得三至六功時——氣氛陡然熱烈起來,為塵海宗的豪邁手筆振奮不已。
見火候已然成熟,龍方云先沖歸無咎欠身一笑,隨即肅然起身,高聲道:
“我塵海宗御下四十六道,諸位皆是其中的頂尖人物。只是名額所限,當有正選、候補之分。”
“塵海宗內,內堂長老、功行精湛之輩,共有五十二人。雖本門明月境上修總數不止此數,但余人各有所長,未必盡是擅長斗戰之人。故而所出斗法者,也只得以五十二人為限了。不足之數,自然要仰仗列位。”
眾賓客聞言皆恍然。畫舫之上八席六座四十八位次,原來是此意。
歸無咎也暗暗點頭。
原本他疑心這所謂的“三宴并舉”是否會過于支離瑣碎。但是今日一看,不但程序甚為簡易,而且環環相扣直入主題,且未有一絲支離破碎之感。可見武道之中的行事,別有一種干練明快。
那跛足長發修士高聲道:“龍掌門之意,是要我等先斗上一場,三中選一,才得入了正席的資格?”
龍方云淡然一笑,道:“今日雅宴,何至于妄動刀兵?”
“諸位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