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修道之路的人,道途攀援是永恒的主題。
對于歸無咎、秦夢霖而言,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相擁一處,除卻情意綿綿的溫存外,心中所留意處,莫不如見到對方道術之后,如尋寶山;激賞品鑒,如飲醇釀。
歸無咎的《通靈顯化真形圖》與“空蘊念劍”二法,須以實相之寶為憑,縱然心意相通一覽無余,秦夢霖亦修習不得。同理,“阮文琴”這一世所得的陰陽道根本秘術《夕弦》,修行之元始,同樣須得寄托在一件奇物上,自與歸無咎無緣。
不過,雖不能修習,但旁觀借鑒,開拓眼界,也不無裨益。
至于其余魔道、劍道諸神通,卻無礙于交換功法,各自修習。尤其是諸如“摩羅力境”與“守衡”這般法意相近、用途相反的神通,二人兼收并蓄,著實用不了太久的時間。
兩人身形微分之后,秦夢霖道:“不可勞諸位賓客久候,是先將勝負了結。”
歸無咎微笑言道:“今日你我虛實盡知,審形度勢,夢霖以為如何?”
秦夢霖雙目微閉,思索有頃,終于道:“若只是抵擋那至純至粹的心劍劍意本身,以我又進一步的陰陽道《夕弦》法門,抵御一十二劍,也未必不可能做到;只是你每一枚心劍散出,皆有三四分余韻,侵入蠶食,甚為難制。如此九劍之內,定分勝負,夢霖自問難以抵擋。”
歸無咎點頭。此乃持正之論,并未因為二人的關系有所夸飾謙讓。
對秦夢霖,自然不必說出“承讓”的話來。
這一戰的勝負,終究并未徹底的斗下去,而是一言而決。
在歸無咎、秦夢霖看來,最后三日的漫長拉鋸,可謂打破極限,裨益甚大。但是在旁觀之人眼中卻枯燥的很,卻遠不如起初動用劍術、風月神通相搏那般扣人心弦。
未料,秦夢霖又道:“自今日起,漫漫道途之旅,無論得意困窮,艱難萬險;我二人合力當之,再不分離。”
她聲音雖然不高,但卻異常堅定,亦并未動用任何傳音秘法,就這般坦坦蕩蕩的在歸無咎身邊訴說。
陰陽洞天之內,諸人聞之,這才恍如初晴雪夜驟起狂風驚雷,將平靜打破。
喧囂之意,滾滾如潮。
在歸無咎、“阮文琴”混同一身的秘法,持續三日后現世時候,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兩人神采氣象與先前大不相同。二人相視而笑,力爭勝負的敵意分明冰釋,綿綿氣機婉轉流逸,仿佛知己相逢。
對于這一畫面,旁觀的諸宗諸族之賓客、嫡傳,其實并未太過驚訝。
能夠列席旁觀今日之會,至少也是見過天玄上真、妖王層次之風采的,自然有些見識。曲高和寡,知音難尋。修道界中,無論人妖諸族,“不打不相識”,以至于成為知己好友的的佳話,也未必見得少了。
接下來,二人相擁一處,固然是一副極震撼、又明儼動人的畫面,勾起了諸如藺文等少數人心中的興奮之意;但絕大多數人出神之余,再靜下心來一想,也未嘗不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修道人尋求道侶,本就較凡人婚姻更講求“門當戶對”。若是雙方道術層次產生差距,心境不通難與共鳴,那反倒不如一人獨修。歸無咎、“阮文琴”二人的修為,的確在這一代的各家嫡傳中超出群倫,這是不爭的事實。
又恰好是一男一女,仔細想來,豈非是“天作之合”?
更何況,二人似乎還有些前緣未斷。
圣教祖庭與隱宗一方本屬敵對,這一處或許稍有些麻煩。但是歷數古今道冊,雙方立場不同卻又結為道侶者,其實并不罕見——道歸道,情歸情,利歸利,三者判成三截,既然相互糾纏,亦相互角力。俚語戲稱為“相愛相殺”,此四字似頗得其神髓。
再接下來,秦夢霖判言勝負之數,自認不敵。但是為二人之間那相知相得的奇特氛圍所感染,這塵埃落定的大事,竟也未見波瀾。
可是“阮文琴”——如今自稱易名為“秦夢霖”的這位,最后這一語既出,卻如石破天驚。
“合力當之,再不分離?”
這是要叛出圣教祖庭,改投隱宗?
孤峰之上如余荊等各族嫡傳,尤其感到不可思議。
那些功行并不甚高的下層弟子,行事無所忌憚,念頭亦未臻甚高境界;反復背叛,未見得稀奇。但是對于修行到了一定層次者而言,卻不敢忽略道心因果之制約。修行到了精微之境,若依舊出現破出門戶之事,非得宗門、族門自身行事偏差,不公不義在先,方才無礙于道心緣法。
就以余荊而言,他的的確確是個無所忌憚、無有底線之人。但縱然是余荊,面對更大誘惑,也決計不至于輕易叛出元古巨鱷一族。
唯有如馬援、箴石等地位尊榮、心思細膩者,方才猜到:這“阮文琴”——秦夢霖,本身便不是真正的圣教祖庭弟子!
這是因為其對于大宗之底蘊見識尤深,方能做出這大膽推斷。
至于絕大多數人,還在緊張的等候圣教祖庭的反應!
“反境”之中,孟倫、鄘豐、恒滑諸位上真面面相覷,只覺難以善了。
今次戰局演變,大大的出乎預料。那“阮文琴”本名“秦夢霖”,與歸無咎似乎本是舊識,更是聽起來荒誕絕倫的故事。但饒是如此,事態發展也并未完全脫離圣教祖庭之掌控。返境觀戰的諸位上真,似乎也能沉得住氣。
圣教祖庭發展到今日,經歷過多少風浪?這一場意料之外的敗績,未必就能將之稍稍動搖。
但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秦夢霖后來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就將局面推到了覆水難收的境地。
圣教祖庭所謂不世出的天才,若是在與敵爭斗之際叛門投敵,那可就真的成了一場大笑話,對圣教祖庭名望的損害,幾乎無法估量。可是他們心中有苦難言,因為這“秦夢霖”,本來就并非真正的圣教嫡傳!
遲疑一陣,鄘豐上真道:“莫不如兩害相權取其輕,索性將她的真實身份,宣之于眾?”
孟倫上真斷然道:“若是如此,我圣教卻不可白白遭此敗績。她既無本門弟子之名分,先前所議,當一筆勾銷。”
恒滑上真遲疑道:“若是如此,照例歸無咎、阮文琴分出勝負之后,我圣教方面利大人、席榛子二位嫡傳,與圣教荀申等人尚有一場比斗;除此之外,據說幾位道尊對于柏果留心益重。原本擬定和隱宗立下契約之后,事關‘陰陽升降大藥’材料的交換,亦尚需落實。如今這些事又如何善后?”
就在幾位上真商議未決時,陰陽洞天之中忽然生變。
天穹之上,忽然多出兩道虛影——一位寬袍紫服老者,一位劍眉朗目的中年人。
千丈高下,淵岳其形。
在場之人,皆是見識過本族中天玄上真、妖王層次大能的。那等人物,混同一界之威壓,凌然超拔之氣象,諸人無不映徹在心。而眼前忽然出現的兩道巨影,全查探不出任何法力波動,卻不由讓人生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異感來,仿佛明日高懸,雖然無所布施,卻暗合造化之功。其中境界,較之天玄境層次的威壓,又不知勝過了多少!
但凡腦子并非太蠢笨的,自然知曉這二位是何等人物。
縱非正身降臨,能得此一面之緣,對絕大多數人而言,也足堪稱畢生難以忘懷的記憶。
除含楨道尊見不得低輩修士外,宗禮道尊、靈曲道尊,已然顧不得與諸位上真商議,親身下場,主持局面。
宗禮、靈曲二位人劫道尊,一顆道心早已渾融無暇。在其等眼中,整個大世界的運轉,都無非是“消長勢變”,斷然不會被諸如“宗門尊嚴”一類的名相所束縛。威信有損,自然有一萬種挽回的辦法,至不濟不過是殺伐立威罷了。
甚至于,若秦夢霖真的是圣教嫡傳弟子,那她這一番石破天驚之言,對于圣教祖庭而言,非但無害,反有大利。
因為對于陰陽道的手段過于信任,圣教一方從未想過“落敗”二字。為了促隱宗入彀,三日之前與隱宗一方立下意象的最終契約,關于己方若敗的補充條件,看上去極為豐厚,豐厚到了真要兌現、圣教也將極感肉痛的程度。
若是秦夢霖脫去“圣教弟子”的身份改投隱宗,圣教一方大可以大可以稱言其并未盡力一戰,將她扣下,并撕毀契約。雙方徹底撕下最后一道偽裝,選擇正面碰撞。秦夢霖的言語,反而成了圣教一方的口實。
可是秦夢霖并非圣教弟子!這其中牽涉的厲害之處,遠遠超過孟倫等諸位上真的想象。
事情的關鍵在于——
以秦夢霖的智慧道心,決計不會做出她“力不能及”的事情!諸如凡俗之間,某大戶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某一位書生,情迷心竅與之私奔的故事,不可能出現在秦夢霖身上!
她必定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
回憶往事,更有可堪印證的蛛絲馬跡。
在主宰陰陽道的那位人物面前,宗禮、靈曲皆是晚輩。唯有顯道、應元二位道尊,方得與此人以朋友相稱。顯道、應元深知陰陽道的通天底蘊,也曾嘗試拉攏,勸說其應變入世。自謂兩家合力之后,圣教在明,陰陽道在暗,足以踏平一界,萬方威服。不但人道宗門滌蕩一凈,就算是妖族,也不足以與之爭鋒。
可是那人卻笑而拒之,言道與顯道、應元二人私人交好則可,至于陰陽道入世的方向,尚需隨緣而定,非他一言可決。
“緣”是何物?
兩相印證,秦夢霖今日的態度,令宗禮三人心中生出不詳之感。
就在此時,云端又有兩道身影復現,形貌之大小,氣象之玄奇,與宗禮、靈曲二人大致相若;只是分據南北,頗有針鋒相對之意。
原來是隱宗一方羋道尊、乙道尊,唯恐生變,同時化身浮現。
兩方對峙,陰陽洞天內的形勢,驟然緊張了起來。
歸無咎望向秦夢霖,目光之中暗含問詢。他相信以秦夢霖的智慧,自然明白那一句話當著萬眾出口,會有何等波瀾。她如此做,總非無因。
秦夢霖會意,低聲道:“名實瓜葛,終要了結。師尊感應到我氣機生變,立即動身;還有盞茶功夫便要到了。”
“激上一激,不過是快刀斬亂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