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逢變故之后,陰陽洞天諸峰環聳之處,自是迎來了一場喧囂紛亂。不過各族妖修、各家宗門之人,并不知就里。只隱約探聞,有一人在比斗之中殞命——且那人是最后入場、門第與自己相若的二人之一。
除了藺文這般沒心沒肺之人外,其余圍觀之人,莫不心中惕然。暗道門戶高下、族門地望,果然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大差距。慶幸、后怕之余,對于第一流妖族,也不約而同的在心底生出“側目而視”的戚然之念。
原本躍躍欲試,削尖了腦袋想要往前湊的,此時腦袋也清醒了幾分:一不留神,可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
藺文一路同行,與赤魅一族諸人關系處得意外得好。粗粗聽到有人殞命的消息之后,急忙張首一望,見申屠鴻依舊好端端的立在人群中,心中便也稍安。至于周圍百族喧囂、莊嚴瓦解的景象,他卻漠不關心。
正要轉身回返,藺文抬一望,忽地一怔。
短短十余息之內,遁光往復、指指點點的意象忽地寂靜下來,人人都如藺文一般,抬首望天。就連諸峰中十余位大族嫡傳,也不例外。
下雪了。
似雪又非雪。
仿佛有一只無形巨筆,在天穹之中肆意書寫;其所留文字,剝落傾瀉,漫卷長空。燁金瓊華,紛揚而落,終不復現。
在一場“雪意”之下,此處界天,看似無所變動,但是眾人陡然間發現,此間景物,空靈如洗,甚而有一種“消弭遠近”的意味:似乎數十丈、數百丈、數千丈外的景象,與指掌之間,別無二致。一眼可望,一步可至,音聲在耳,觸手可及。
修道之人放出氣機,功聚雙目,自然同樣能夠做到這一點。但此時這份感應,卻不勞自己動作,一切映照于心,澄澈通幽。
孤峰之上,馬援雙目一瞇,低聲道:“看來不需要在枯等三日時間了。”
話音將落,一個騎著黑虎的少女,便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所有人的視野中。
看不出她何時出現,也看不穿她的行路軌跡。總而言之——在那一瞬間,此界天之內的所有人,生出一絲心有靈犀的悸動時,她就出現了。
至于她的相貌。
所有人心中的評價都是——
很好。
是“很好”而非“很美”。
一切剛、柔;嫵媚、風流;冷艷清幽、魅色仙姿;慣常用來形容女子的辭藻,都與她絕不相干。好似眼前之人,明明纖毫俱真,卻只是工筆素描,圖卷拓印下來的虛影,并未填充色彩。
她的神態親切近人,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按理說本不當給人以如是之感覺。
但事實就偏偏如此。
不過,若要本著挑刺的態度,其五官身形,相貌風采,卻又挑不出任何瑕疵。
所以說,是“很好”而非“很美”。
界天之人,無人不知:阮文琴來了。
西側小峰之上,有一精壯魁梧的虬髯漢子,額頭隱約可見褪去形跡的雙角。忽地雙目迷茫,緩緩伸出右手,遙遙朝著阮文琴的方向,做出撫摸的動作。
他身畔一位較他略矮兩分的年輕人,見此異狀,連忙輕輕拽了一拽虬髯漢子的衣袖。
但虬髯漢子一無所覺,依舊作此形貌。
年輕人促聲道:“族兄留意形止,不可墮了我海猇一族的名聲。”同時心中暗暗納罕,這阮文琴之氣象,固是前所未見;但這份空靈素凈的奇特感官,到底和風姿絕代、魅惑人心的“美人”大異其趣。不知族兄為何失態如此。
面對兄弟再勸,那虬髯漢子卻有些不耐,急聲道:“隨心,如意…”
那年輕人暗暗搖頭,稍有幾分心怯的環首一望,忽然一愕。卻見遠近數十里,倒有三四成的人如其師兄一般,暗暗揮手撫摸,若癡若醉。
納罕之余,他也忍不住轉首望阮文琴處細細望去。
一息之后,這年輕人也伸出右手,做出一個仿佛“拉拽”的動作…
阮文琴當面,眾人之中一旦有哪位生出“看清楚些”的念頭時。阮文琴與他的距離,便會無形之中拉近,變得觸手相鄰;若要遠觀,只消心神微退,二者又自然而然拉開距離。乃至于挪轉方位,觀其側背,身后,仰視,俯視,方向遠近,莫不如意。
更有少數敏銳心細之人已然發覺,觀照之象隨心意而動,“阮文琴”的身形雖不能“縮小”,卻可以放大。至多可化作千丈近金身,巍然屹立。有一些膽大之人,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仿佛攀登佛像一般,紛紛各自嘗試,立在阮文琴的肩頭、手肘、手心、手背。
每人所見所感,皆真實不虛,非同一般的幻境可比。
在外看來,陰陽洞天之內,明明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唯有阮文琴騎黑虎緩步前行。但是隨著萬念之所動,卻如千潭映月,各自比鄰。仿佛每個人隸屬一個獨立的時空,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由自在的與唯一的“阮文琴”產生互動。
這些人對于氣象微玄、不落紅塵阮文琴,心中自無褻瀆之心;但是當所謂萬古不世出的人物,與自己相隔咫尺之時,以大多數人的定力,又如何能抵御這“觸手可及”的好奇?
何止于此。
阮文琴對于此間之人的神態動作變化,并無一絲回饋。駕著黑虎來到孤峰之上,一處寬闊地界。便輕靈的一轉身,自虎背躍下,然后側身倚靠在隨手取出的一件骨形浮舟之上,頗有些意興闌珊的味道。
然后,阮文琴忽地抬首,對著頂上虛空,深望一眼。她固然未曾發現,在如同疊影的萬千時空中,身上已經爬滿了萬千蟲蟻;但是作為陰陽道法的傳承者,“真宏二象儀”一點真靈折射,投影萬千的手段,終究無法徹底瞞過其感知。
藺文雖然也發覺視角變化之玄妙,但是并未如大多數人那般招搖失態,只是繞有興味地托腮微笑。但當阮文琴自虎背上輕躍而下時,藺文卻覺得這個姿勢極曼妙,極有玄機,雋永無窮。
此念一生,藺文眼前一花。眼中的“阮文琴”,立即回溯過去,重新完成了一遍轉身躍下虎背的動作。
并且隨著藺文之心意,這個短短一息的動作,足可拉長至千百息,以緩慢到極致的形式復現。
不但空間的角度、方位與大小一切由心;時間的回溯,快慢,也莫不如意。
剛剛藺文念念不忘的雋永玄意,亦在遲滯了千百倍的時空之中再度復現,沖擊著藺文的心靈。
過了一陣,陰陽洞天之內的各族賓客,皆通曉其奧妙。一旦從對于阮文琴的好奇與仰視之中蘇醒,心中對于圣教祖庭此手段的震動,更是無以復加。
很顯然,“花開萬象,各自不同”的異景能夠出現在阮文琴身上,那么在歸無咎處自然同樣會生效。
這就意味著,歸無咎與阮文琴的比斗,在場的所有人,皆能以一種身臨其境、俯仰由心的姿態,甚至任意回溯時空,自由觀覽。這可不僅僅是影像而已——二人所散發之氣機玄妙,同樣能夠千百次隨心復現,反復參悟。
如此玄妙,已經遠超“天羅石”留影的層次!
就在所有人皆嘆為觀止之時,陰陽洞天之中,忽地悠悠蕩蕩,傳來一陣聲音:
“我圣教真宏二象儀,號稱‘一身之本,映照萬千。’只可惜二位皆是曠古絕今之才,故而未得全其精神,止步九九,殊為遺憾。諸位出手相試時,不可不辨。”
眾人聞言皆是一怔:止步九九?
吾等皆是賓客,這“出手相試”,又從何說起?
此言何意?
回想剛才之異景,一個離奇的念頭逐漸滋生開來。只是雖有好些人躍躍欲試,終究沒有誰敢于第一個下手。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冷眼旁觀,先觀望動靜。
約莫過了三四息,一處峰頭之上,有一人忽地雙眼翻白,身軀軟倒。
此人剛剛第一個做出一個提振法力的動作,周遭數十里內的妖族賓客,無不留心——這倒是一個勇氣可嘉之人。只是奇怪的是,他的動作徒有其形,并未望見一絲法力泄出。
然后就這么極突兀的跌到在地上。
阮文琴忽地轉過身來,好奇的望了一眼。
那人并未真的昏迷,不多時便站起身來,口中道:“可行,可行…”聽他口音,中氣十足,顯然并未受到任何傷損。
見到此景,敢于相試之人,也愈來愈多。
然后七葷八素,跌倒在地之人,也十數、百數的快速增長!
而阮文琴,依舊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每每有人跌到,她似乎便心有所感,投來目光一瞥。
一身之本,映照萬千…
原來如此!
孤峰之上,樂高、嚴領、正乾、車梁永,前仆后繼,打了個跌;元鱷一族余荊,身軀微微一晃,面上隱約現出青色。
然后,他一貫冷厲堅凝的雙眸中,現出幾分迷茫。
騰驚、謝繆等妖族嫡傳,憶及往事,心中恍然。
圣教祖庭此番相邀,將阮文琴、歸無咎說夸是開天辟地以來所未有的人物,遠勝這一代的妖族嫡傳,這也就罷了,姑且信之;只是妖族修為,在天玄境之前本就領先人修一籌。那么兩相抵過,雙方實戰之差距,無論誰高誰低,都應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那么為何不安排歸阮二人,與諸妖族嫡傳比斗一番,顯露身手?
可是試探其意,圣教祖庭對于此議,卻語焉不詳,并不熱衷的樣子。
原來是有這一著伏筆在此。
真是好大的手筆!
就在剛才,一息之間,至少有數千人——包括孤峰之上十五人中的七八位——與阮文琴“同時”交手。
只是無不在一招之間,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