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反境暗界之中,又有變故。
圣教祖庭駐蹕此地的鄘豐、孟倫、恒滑三位上真,及秋禮、霍遠峮等六七位真傳弟子,再度匯聚一處;就著一面屏風,圍成半圓。
諸人面前屏風之上,一道道鮮活人物宛然當面,正是那新起巨峰上、十三位妖族嫡傳言談交接的景象,同步鏡轉投射。
依圣教祖庭的暗中布置,“反境”之術本就暗藏了竊聽各家機密的手段,本不為奇;但是此時這幅畫卷之上的景象,卻有古怪。一十三位妖族嫡傳,看起來異常“生動”,或喜或怒,形諸言表,好似全沒有半點城府;決計不是此時孤峰之上的真實情形。
倒像是…經歷了一種獨特的、夸張的折射。
話分兩頭,這座陰陽洞天中的“反境”小界,完全在宗禮道尊掌控之下。
不久前,孟倫上真與鄘豐、恒滑二人言及了陰謀陽謀、雙管齊下的行事策略,雖并未來得及向任意一位道尊稟告,但宗禮道尊神思默運,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此事。
不但如此,他對于孟倫之謀,甚為嘉許。當機立斷之下,竟喚醒了閉關已久的另一位道尊——含楨道尊,借取她一門手段,與自己的生滅氣象混同為一,來助孟倫上真之策略加速實現。不經意間,圣教祖庭的行事尺度,又前進了一大步。
含楨道尊之道途,精研七情五性六識,善能去妄見真,道破一切生靈真實心意之發表流行。此刻眾人面前之景象,正是含楨道尊秘法籠罩之下,諸人“洗去偽裝,明心見性”之后的真實心態。
圣教祖庭已有神道觀望之法判斷各家實力,又有陰陽洞天用于戰力投送,若想干涉妖族定品之劫,可謂占盡優勢;但并非有這兩大倚仗就高枕無憂了,還有許多變數、以及各家行事之異象,需要進一步掌握——這便是含楨道尊這一門手段的妙用了。
斗室之中,各位上真、諸位弟子都各居座席之上;唯有孟倫上真凝視畫卷,負手而立。其人氣象,鋒銳之意,躍如也。
孟倫上真忽地言道:“看來孔雀、天馬二族成盟,已成定局。”
“既往消息有言,道是孔雀一族和元鱷一族走的很近;于今看來,二家貌合神離,消息不確。元鱷一族實力在第二等中處于頂尖位次,若是按照先前謀劃行事,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眾弟子一齊稱是。秋禮言道:“的是如此。若非有盟約在身,馬援、孔萱二人決計不會是這番混沌松弛的精神面貌。”
畫卷之中,馬援,孔萱,余荊三人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只是馬援、孔萱面甚歡悅,情緒極為放松;而余荊卻咬牙切齒,神態猙獰可怖。
雙面人余荊,一直自詡城府深嚴。若是他見到了自己在這幅映射畫卷之中的夸張形象,不知作何感想。
孟倫又指著畫卷之中靠近邊緣處的一人,道:“觀察此人氣象,幾乎可以斷定傳言為真。將來除了赤魅族之外,若還要行攻伐奪位之舉,騰蛇一族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孟倫所指之人,是一個身披灰黑大氅的瘦弱青年,額頭點朱,又以蒲草扎住長發,口中念念有詞。
此人名為騰驚,乃是騰蛇一族嫡傳。
騰蛇一族,是今次與會之首席。
此時此刻,騰驚正在山巔之上與獬豸族嫡傳謝繆,何羅族嫡傳仆草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但是在圣教反境空間的立地卷軸中,騰驚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貌,搖頭晃腦十分愜意,顯得異常滑稽。
這說明騰驚的真實精神狀態,極為放松——并非麻木不仁的放松,而是情志堅定,心中有底。
他的修為明顯較馬援、孔萱、余荊有所差距,頗有些配不上首席之名;但是他自己卻毫不在乎。這其中的原因,大可玩味。
真龍、鳳凰兩族遇到定品之劫,除非其自家實力衰退,名次自動跌落,否則是決不必顧慮別家殺上門來的。因為這兩家底蘊深湛,別有斷界自守之秘術,一旦發動,相當于從紫微大世界暫時消失數百、數千載。縱然是人劫道尊、妖族圣祖,也只能徒呼奈何。
近數百年來,圣教祖庭偶然得了蛛絲馬跡,言道騰蛇族或許有和真龍、鳳凰兩族類似的秘法。
今日解讀騰驚之神思,可信度又增長了三四分。
又看了一陣,孟倫上真道:“若在第一等勢力中尋下手目標,白虎族當是僅次于赤魅族的選擇。”
按照圣教祖庭望氣所得,白虎一族的確在八正五奇之中實力較為靠后。從前所慮者,是該族是否還有秘藏底牌,足以逆轉乾坤。但是現今圖卷之中,白虎族嫡傳惠朱,眉頭緊鎖,臉上苦紋畢現,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真傳弟子霍遠峮忽道:“神尋族樂高,赤煦族嚴領。這兩人似憂似喜,一驚一乍,卻是如何解法?主何情志?”
孟倫上真悠然道:“搖擺反復,小富即安之象也。這兩人先是感受馬援、孔萱、余荊三人氣息,強弱稍判,心中稍有惴惴;但遍觀余人之后,又覺得其強弱并未出乎預料太多。借此權衡族門勢力之強弱,也不見得太過悲觀。”
恒滑上真道:“此輩庸碌,只怕連與我交好的資格也無;第二等勢力的大更迭之下,大約可算是本教傾覆洗牌的目標。”
秋禮言道:“弟子有一言。”
孟倫上真道:“講。”
秋禮正色道:“弟子以為,列席者雖然同為各家嫡傳,但各自分量輕重不盡相同。似樂高、嚴領二人資質底蘊,只能算是尋常;是否真正了解本族內情,只怕還是未知數;地位遠不及馬援、孔萱、余荊三人。弟子以為,牢牢關注馬援三人的動向——以及那現在正胡亂晃悠、即將到場的箴石——足以提綱掣領,剖析局面。”
鄘豐上真一直傾聽,未發一言。此時忽地道:“此言甚是。甚至不必盡觀虛實;窺得一兩個破局弱點,便也足夠用了。”
孤峰之上。十三位妖族嫡傳言笑晏晏,各自自詡為城府深嚴,不形于色。殊不知自家的真實“內情”,早已暴露在圣教祖庭的耳目之下。
盡管還有兩家未至,但在場之人,卻已經開始提前籌劃下場比試的次序。
只是七嘴八舌討論了一陣,卻沒有一個定準的章程。
忽地便有人長笑一聲,道:“有此封靈禁地為憑,諸位竟也如此謹慎么?依在下之見,還是放寬心的好。各位功行高低,與背后族門底蘊之間,雖然有密切的關聯;但也未必就是嚴格對應的關系。諸位的機緣,稟賦,不見得全由自家族門決定。所以一時勝負,說明不了什么。”
出言的是騰蛇一族的騰驚。
騰驚之言,倒像是為他自己的曲相回護之詞。有數人心中一動,便想附和道“此言有理”;但尚未出口,只聽一人搶聲道:“不然。”
眾人大異,環首望之,原來唱反調的是耳熊一族嫡傳正乾,各自心中微奇。
耳熊一族,位列十二流品;論門戶等第,和騰蛇一族明顯尚有差距。這番尋釁,顯然不智。
騰驚卻不以為忤,笑瞇瞇道:“正乾兄有何高見?”
正乾眼皮一翻,打個哈哈道:“在下也只是有感而發而已,并不是專意和騰兄過不去——且看這位元鱷一族的余兄。余兄的確功行甚高;我所不及。但看他來此之后,只與孔雀、天馬兩族攀談,卻對我等同屬于十二流品的神尋、赤煦、耳熊三族視而不見。只怕在余兄心中,本次定品之劫后,孔雀、天馬二族才是他之同儕;而我等已不足以與之同列。”
“諸位請看。恰好余兄、馬兄、孔道友,都是修為精湛之輩。如此說來,豈不是個人修為與族門勢力極為吻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都是一怔,原來他針對的不是騰驚,而是夾槍帶棒,對于元鱷一族的余荊有所不滿。
余荊來此之后,的確從未與同為十二流品的神尋、赤煦、耳熊三族嫡傳說過一句話;就算神尋族樂高主動招呼,他亦視而不見。
正乾這是發難來了。
余荊冷笑一聲,淡淡道:“正乾道友這話有失公允。”
“我元鱷一族本就是十二流品首席。今次大劫,不進則退。縱有前進半步的心思,你又待如何?想那里鳧族等第無名,今比照諸峰方位,次序還在本族之上,可謂一步登天。況且該族嫡傳遲遲未至,更勞動諸位久候。怎不見正乾道友打抱不平?”
這話是個禍水東引之法。
這話術雖然并不高明,但卻十分奏效。此言一出,峰頭的十余人果然將元鱷一族的野望暫時忘卻,把里鳧族挪進視野的焦點之中。里鳧族是否真的配得上這個位次暫且不提;單單是圣教祖庭將其排在這個位置這件事本身,便有無窮的余味可以琢磨。
正在此時,一聲長嘯由遠及近:“道友所言極是。箴石在這陰陽洞天之中不慎迷路數日,有勞諸位久候。實在是萬分抱歉。”
隱約可見,一個小小光點就近馳來。
不過他這一番說詞,卻是引得諸人啞然失笑。
孔萱一愕,這的確是那箴石的聲音。只不過箴石給她的印象,明明是個穩重儒雅之人;不知為何,此刻卻出言憊懶。
就在箴石即將落地的一瞬,另有一道光華風馳電掣,靠攏近前。不過那一道遁光雖快,卻并未直接落在此峰之上,而是直接朝著千百丈外一座浮峰之下去了。
一面旌旗之下火光一起,將“赤魅”兩個大字照亮。
一十五家上流妖族,終于齊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