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息之間,歸無咎便感覺到身處一個奇妙的世界。
約莫百余丈方圓的地域,邊界處盡是實仿佛實體的“黑色”,但到底是墻,磚,石,瓦,柱還是什么法陣化形,卻完全分辨不出,甚至連看清細節都十分為難。似乎此地的邊界,就僅僅是一大團“黑色”而已。
更為古怪的是,這處地域飄浮在空中的幾件異物——看起來似乎形同草木一類,雖然其形貌不見得有甚出奇,但是出現在歸無咎目中,竟然看不透此物與自己的距離遠近。
好像目前所見,不是一處立體的空間,而是一副畫卷,一個扁平的平面。
仰首一望,頭頂似乎無數星星點點,忽明忽暗。說是天上星辰,但是每一個透亮的光點,比照歸無咎往日仰望星空之所見,似乎都大了一倍。
除了那光點本身透亮之外,更有微弱光華,染浸四周;使得這處空間雖無日月明珠火燭,兼之四壁均為黑色,依舊甚是明亮。
這亮度較之月圓之夜,似乎尤勝了三分;但是和日出之后的景象相比,又有所不足。
不過歸無咎的身軀卻沒有感受到什么異常,當即自納物戒中取出一個蒲團,坐在其中調養氣息。
在這處空間之中調息,歸無咎竟似感到連時間流逝都難以把握精確。也不知是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后,突然發生變化。
抬首可見,西南方位的一枚星辰,瞬間變亮,漲大。頃刻間變成和日月一般大小,旋又勝過。
再漲大了三四倍后,終于在一息時間發生蛻變。光華頓收,竟是變成一個人形來。
這人朝著歸無咎笑瞇瞇的道:“老子先打發了其余三人,最后來尋你。讓你久候了。”
他這一句話,等若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歸無咎忍不住抬首打量。
此人約莫是個中年年紀的面容,面相口鼻極為方正,但是眼珠卻很是活絡,不住地上下轉動。頭上光潔,沒有一絲頭發,精光锃亮。身披一件破爛的百衲衣,隱約露出身上銅色肌肉;下身是一襲破短褲,跣足而行,繞著歸無咎來來回回轉了兩圈,不住地微笑致意。
但凡大神通者,氣象各有不同,未必都是端莊謹嚴,自持身份。也有游戲人間,循那破而后立、斬破色空界限的法門行事。但是這一類人從根子上看,還是能夠望見其盛名無虛、妙智深藏之處,所謂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外如是。
但是眼前這光頭中年,卻真的給與歸無咎一種極為滑溜、猥瑣的感覺。這種感覺映徹心田,真實不虛。不由得令歸無咎大為納罕。
孔雀一族,尤其以重姿容風采而聞名。莫非本族中人百萬載以來虔誠供奉的一族之祖,竟爾真是如此形象?
這光頭中年圍繞著歸無咎轉了一陣,忽地言道:“妙哉。”
旋即立在歸無咎面前,將半黑半黃的大手伸了出來,摸向歸無咎的頭頂。
歸無咎心中一動,下意識的要往后避。
但是這一避,歸無咎卻似乎“看”到了自己神魂立體,向后移動,而身軀卻依舊好端端的立在原地。再仔細一感應,才覺出自己神魂依舊在身軀之中,剛才的“神魂離體”之感,從頭到尾只是幻覺。
這是一種極為巧妙的感知錯位。
在歸無咎的神識感應之中,自己的軀殼、神氣、法力完全自由,并不曾被任何法力秘術所禁錮。似乎他想要做任何動作,都能運使由心;可是當他真的去嘗試時,卻感到這一“動作”只是被他神魂離體做了一遍,而真身,依舊似泥塑木雕一般,立在原地。
若予一名稱,可謂之“自由的束縛”,的確是歸無咎前所未有的妙法。
就這么耽誤了一瞬的功夫,那光頭中年的大手,已經緊貼在歸無咎的頭頂,自前向后,撫摸了三下。
光頭中年旋即往后退了兩步,似乎做了什么極為重要的事情一般,驀然仰起頭來哈哈大笑,久久不絕。
他這一退,歸無咎也立刻感受到,自己身軀真正恢復了自由。
光頭中年忽地面容一肅,道:“異日再見,道友不要忘記今日的‘三摩頂’的緣分。”
只是他相貌有異,愈是嚴肅,顯出臉上青筋橫肉抽動,愈發不太協調,反而不如他剛才憊懶大笑之時。
歸無咎心中遲疑,愈看愈覺得別扭,忍不住問道:“尊駕真的是傳說中的孔雀一族圣祖?”
光頭中年似乎感到受到小瞧,大為不滿,當即言道:“你鼎足之資,三相缺一;道門修為進展緩慢,以丹中之嬰的法門彌補;又修煉了一身精湛的魔道功法,身負兩種上乘的魔道神通。下界百宗千族,無人能夠識破。是也不是?”
歸無咎再無懷疑,肅然一禮,道:“前輩有禮了。”
光頭中年連連擺手,嬉笑道:“不要這么嚴肅。”
伸手撫摸自己精光的頭頂,中年人又道:“你我也不必以道友相稱。你叫我老孔,我叫你小歸,如何?”
歸無咎入道百余載以來,就算是境界較低的金丹、靈形境修士之中,也真沒有見過這么一個滑稽而無底線的人,一時不由地有些恍惚。
不等歸無咎回答,光頭中年連連擺手,言道:“不妥,不妥。先辦完事,再套近乎。你且說說看有什么需要老子幫忙的地方?但有所求,皆能如愿。”
歸無咎眉頭一挑。“但有所求,皆能如愿。”這八個字可有些大了。
光頭中年見歸無咎似有不信,惱道:“我知你所修法門高妙,出身必定不凡。在下界時,或許見識過不止一位臻至斬分天人境界的存在。”
“但是老子實話告訴你。任你底蘊再厚、資質再高,神通再強。在下界飛升之前,與超拔上境、宏觀一界之后,本領見識都是截然不同的。老子知道此時紫薇大世界中有幾個牛皮吹的震天響的厲害角色,但只要他一日不曾飛升,便是井蛙之見,淺薄得很。又如何能及老子十分之一?”
歸無咎試探著問道:“在下求問彌補道基有缺的妙法,不知前輩可有手段解決?”
光頭中年翻了個白眼,哼道:“你自己身上便藏了‘陰陽升降大藥’的主材,必是配合‘二相三勻大藥’同使,豈不是自已找到門徑?”
歸無咎道:“只是藥材尚有欠缺。”
光頭中年道:“所缺何物,報上名來?”
歸無咎抑制住心中波瀾,緩緩言道:“赤火柏珠、孟涂丹草、乾昧桂枝。”說完自納物戒中,取出圣教祖庭所作的畫影圖形卷冊。
光頭中年一擺手,道:“不必了,老子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說著反手一抓,似乎伸進了天上一處星辰之中,一陣掏摸,取出三把草藥,合擊百余株上下,大剌剌的道:“夠用了沒有?”
此時歸無咎心中,卻并沒有涌起什么太過激動的情緒,反而覺得有些莫名的沉靜和詭異。
困擾自己道途的最大難關,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解決了?至此以后,所剩下的最后一步,那就是自圣教祖庭交換一份成品的丹藥。
按照歸無咎原本的打算,孔雀圣祖若是能夠給予指點,大世界中哪幾處秘地出產此類靈草,他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孔雀圣祖竟然能夠一步到位,直接將三味靈藥贈送了現成。
收起心境浮蕩,歸無咎將三味藥材收起,鄭重謝過。
光頭中年卻托著腮,思索了一陣,道:“先不急著稱謝。以你的出身,本不該用到這兩味大藥。你背后的宗門,就沒有為你想到其余辦法?”
歸無咎斟酌言辭,道:“宗門之內,先后也有兩件奇物,可堪彌補玉鼎失足之缺。只是,因為種種變故,這兩件奇物都不得不挪作他用。所以在下的修行,也不得不另尋他法。”
光頭中年猛地雙掌一拍,道:“果然!”
歸無咎見狀不由一怔,不解其意。
光頭中年又仔細打量了歸無咎一眼,施施然道:“二相三勻大藥和陰陽升降大藥,抑或以后尋到了什么其余能夠直接彌補資質的大藥,暫且不忙著服用。先留在手上,最為最后的保險手段,心里托底。若是感到破境時日緊迫,不得不用時,再服用之。”
歸無咎聞言心中一跳,立即反應道:“莫不是此類靈藥,有什么后患?”
光頭中年搖頭道:“后患倒是沒有的。服用此類大藥,的確能夠彌補道基之缺。以你的資質,破解了修行速度這一關,斬分天人,不在話下。只是…若如此做,以后你的路就走窄了。”
“若非飛升之后的人,斷無這等見識。”
“少年。兩位神藥先后錯失,你是否生出過命數不平、道途多舛的念頭?若是如此,你就錯了。因為,你有大造化在身啊。”
“老子不妨偷偷告訴你,你那兩件奇物,絕對不是意外挪作它用。世間豈有如此巧合之事?分明是有大人物故意使壞…也不能說是使壞,也可以看成,是為了你好,所以故意折騰你。”
歸無咎一時思緒有些紛亂。如此說來,那白衣女子當初并未與自己說實話?她借機毀掉三劫蓮,其實是有意為之?
甚至藏象宗轉變方略,背信毀約,竟也不是壞事?還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無形中操縱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