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玉制之物,都是清潤綿綿,柔軟怡人,常言道“溫潤如玉”,此之謂也。
羋道尊取出的這青玉圖冊,給歸無咎的第一眼也是極為柔順親近的感覺。但瞬息之后再看時,卻能夠捕捉到其中傳出一種意外的疏離與霸烈,似乎冥冥中蘊藏著一種規則,上合天道,下拘人情。
一旦與這卷玉冊產生聯系,便是會在本人道途中留下一絲休戚相關的牽引之力。
這碧玉圖冊薄如蟬翼,折成三頁。羋道尊一伸手,揭開此冊的第一頁。
這一頁中,自上而下共有十余行文字。
文字甚是整齊,不過小指大小。雖然書法風格各異,但是無不精妙婉轉,暗通道法,顯露出留書之人的持道法門,卓然成家。
歸無咎放眼望去,自上而下第一行,是十余個清新淡泊的小字:
“繩準尺直,清正不阿;審斷度量,維心維德。”
這十六個字之后,又用更小一些的字體署了姓名,清晰可辨是“江離姚純”四字。
江離宗,姚姓。再加上這段文字所展露的道意境界,歸無咎瞬間就想到了年前作客云中派的姚上真。多半是錯不了的。
歸無咎仔細往下看,這一行之后的其余各段文字,格式都是大同小異,文意也大致相同。俱是或長或短的一段承諾之詞,其后綴上本人姓名。
歸無咎心中涌出古怪的感覺。這倒像是世俗話本中,官府老爺庭審之前,宣誓神明,所發出的“蒼天在上,神鬼明鑒,絕無徇私枉法”等等的誓詞。
連同姚純在內,這一頁文字總共有一十二段,分署了一十二人之姓名。這一十二人,可以推知都是天玄境的修為。
不過,姚純上真以下前四人的留書字跡,都是呈現金色;而后八人的文字,都是呈黑鐵色,望之目生澀意。
羋道尊笑道:“擰成合力,奉獻多寡,不能無制度約束。”
“這一套完整的制度,乃是前人之成法,在你開啟詮道會之前便已完備,立即施展,卻是便捷的很。”
“衡量諸宗奉獻多寡,非使人人心服不可。故而于諸派天玄境中,擇聲望最隆,用心最正,道術最明的四人,以為書記判官。各宗之出入量度,奉獻大小,均一一記功,絲毫不謬。先前與你所言的諸般妙寶奇物,都不出此列。”
“小徒不才,論根性德望,不足以與諸宗儕輩相提并論。只是她別有些鑒周諸物、望氣品流的神通法門,因而也僥幸名列四人之中。以后入你手中的秘寶計功,都是她來操持。”
歸無咎此時才知,原來姚上真竟是羋道尊嫡傳弟子,難怪她功行卓著,遠在尋常天玄上真之上。
羋道尊所言“別有神通”,自然說的是姚純的掌心神目了。
羋道尊又道:“除卻忝為常職的小徒等四人外,諸派天玄境真人,共有六十四人,自愿旁聽監察,匡正得失。這六十四人卻以八人為一組,百年為期,輪值替換。”
“因此每一代中,核算記功者共是一十二人,四人為常職,八人為流職。”
歸無咎點頭道:“確是良法。”
心中卻暗暗思忖,這卷玉冊必定是有什么門道的。否則即便立下字據,也是徒有形式。
修道之人,功行到了元嬰境界之后,一顆道心便已到了無善無惡的境地。單純的文字憑據,其約束力恐怕還不如心魔誓言。
羋道尊似乎看破歸無咎心意,微笑言道:“這卷玉冊,自然是有講究的。”
“此卷名為‘平鈞玉葉書’,總計共有三卷。除了眼前這一卷用在今日外,另外兩道白卷,分別藏在瓊石門乙道友和太素門尊盧道友處。此三卷平鈞書,乃是傳承數十萬載,肩負重要職責的異寶。”
“不必諱言。修道人的許諾約定,無論是空口白牙,還是白紙黑字,都是靠不住的。有甚約定,通常都以道心誓言憑信。但是若修到天玄之境,觸摸到大道門檻,那時除了道途之中的因果關聯、生死輪回外,已經罕有甚事能夠約束。道心誓言,也不足為憑。”
“甚至于即便是天玄境下的低階修士,能夠擊破毀棄道心誓言的秘法,也并不算太過難求。”
歸無咎微微動容,忍不住道:“那這‘平鈞玉葉書’…”
羋道尊微微一笑,道:“其中妙法玄理,并非金丹元嬰之境界所能領悟,老朽也不必細說。總而言之,一界之中,但凡于此書上留下誓詞而背棄之,必定道不終,壽不永,魂魄不全。絕無幸理。即便是得道至境,只要不曾飛升而去,多少也要受些牽連。”
歸無咎聞言默然。
羋道尊道:“三卷平鈞書,乃是先輩自定下合盟之策時所留。”
“其中一卷,正為今時,合盟之日以此盟誓約束,能使諸宗信服,不生齟齬。”
“第二卷,是為了改天換日之后,與圣教祖庭重立契約。若是你下書祖庭的挑戰一切順利,第二卷平鈞書用不了多久就會用到。”
“至于第三卷書,尚無一定之規。許是將來面對妖魔外道抑或其他勢力變故時,備不時之需。若是永遠用不到,那是最好。”
隱宗與圣教祖庭固然是敵對關系,但是卻并非一定要拼一個你死我活不可。說破了天,隱宗一方所謀求的,不過是利益的重新劃分。“平鈞玉葉書”,正是簽訂契約的保障。
此時,羋道尊將“平鈞玉葉書”揭開一頁。
第二頁上,赫然僅有二人留字。其中一人留下五六行,二百余字,幾乎相當于半篇文章。空了兩行之后,另一人卻只留下寥寥數語。
可是留書而言的姓名,歸無咎卻是熟悉的很。
陸乘文;荀申。
歸無咎心中了然。合盟會后,歸無咎與荀申、陸乘文本來約定相聚一敘。只是二人分別被門中師長尋走。原來二人提前一步,已經立下了這一道契約。
之前第一頁姚純上真等人的留名文字,講的是諸宗付出的平準核定;而現在第二頁上所載,卻是既得利益之人的承諾與責任。
看起來倒也合情合理。
同時,一支尺許長短、白毫朱砂的細筆,透著淺暈如虹的柔和寶光,驀地浮現在“平鈞玉葉書”的上方。
到了此時,羋道尊今日邀歸無咎相敘,所為何事,終于徹底擺在臺前。只是歸無咎卻紋絲不動,目光幽然深邃,凝視著面前玉冊,不知在想些什么。
羋道尊也給予歸無咎充分的時間考慮,并不出言催促。
半刻鐘之后,歸無咎終于伸手執筆。“平鈞玉葉書”上,筆走龍蛇,多出兩行清勁有力的字跡:
“中興振作不假人,入世耀光弘教門。
萬載恩仇一戰定,取之如飴兩酬恩。”
筆意一緩,又留下姓名——“歸無咎”。
落筆之后,歸無咎果然感到,心靈中冥冥之間多了一道若有若無的約束,似乎今日之許諾若不盡力踐行,對于自家修道之途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歸無咎文所書文意,尤其曉暢直接。
他立下承諾,與圣教祖庭的一戰,為隱宗爭取重新入世、擴張勢力弘揚法門的機會。今日得了諸宗許多好物扶持,雙方兩不虧欠,只互相視為酬勞便可。
只是,對比玉冊之上荀申、陸乘文所留文字,卻有玄妙。
荀、陸二人留書,都是從大處落筆。大意多半是幸得門派培育,諸宗友盟信重,必當竭力報效云云。
而歸無咎之言,卻極為具體。所留之諾言,便是斗敗祖庭嫡傳,助諸隱宗重振教門這一件大事。
二者之間,實是有著極細微的差別,也是歸無咎思索良久,用心所在。
但是羋道尊看完之后,卻對歸無咎這務實的文字甚為歡喜,仿佛非如此文字,不足以安定人心一般,欣然笑道:“好,好,好。若是你準備得當,不日老朽即與幾位道友商議,遞下戰書至圣教祖庭,挑戰其當代真傳。”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看向歸無咎的目光之中,也多出一分信任。
這其中的曲折,歸無咎雖隱約有所感覺,但到底并不知內情。
實際上,“平鈞玉葉書”第一卷,在最初的謀算之中,唯有姚純等維持制度、繩準奉獻多寡之職的執行者,需要在此書上立下契約。
至于荀申、陸乘文等有望大道的天驕,并不需要履行這一道手續。
無它,作為自幼受門派養育的真傳弟子,與門派之間因果牽連極深。這份牽連,遠在“道心誓言”等手段之上。宗門不負我,我不負宗門。
若是那些只求逍遙活上數千載、縱橫極奢的倒行逆施之徒,或許可能為了一時小利,作出叛門之舉。如陸、荀輩有望大道之人,是決不可能冒險的。
荀申、陸乘文二人的留書在先,只是掩人耳目罷了。羋道尊所重者,唯有歸無咎一人。
實際上今日之舉,正是數月前四位道尊商議后所留下一道后手。
盡管歸無咎已在暗中久經考驗,并無絲毫破綻。但是他橫空出世,排名更在祖庭嫡傳之前,到底還是過于耀眼了。
在隱宗的視角,不知九大上宗的根底。于是在彼輩看來,“三十六子圖”之所以前十二位無一是圣教抑或隱宗一方,推算緣由,或許紀元輪轉,并非是徹底毀滅修道文明,而是留存在大世界中尚未被發覺的秘地小界,傳承至今。
表面上看,歸無咎只是得了這一脈的大機緣,不虞有更多的牽連。但是哪怕是再小隱患,也不可不小心排除。
“平鈞玉葉書”,就是最后一塊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