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本土文明的情形有了一番大致了解之后,按理說,歸無咎應當用心的,便是自己道途中的主要問題了。
何處能夠尋得囊括諸有的藥典、丹冊,哪家宗門最擅治療道基缺失?
“玉鼎失足”在本土文明之中有無記載?作何表述?可有醫法?
顯教隱宗,有幾家精擅劍道神通,可堪為己所用?
但是較這些長期目標,近期另有一事,對歸無咎極為重要。
那就是尋得魔宗蹤跡。
以落泉宗令符節制一家較有勢力的魔門,成為自己背后臂助,以免去孤身行事之弊。
但是,尋得魔宗蹤跡,依舊還不是最緊要的。
歸無咎清楚得知道,目前他能取得的超然待遇,一是以“魔染”神通控制了四目巴羊之故,二是鐘離意等人暗自揣測,錯把他當成了“祖庭”嫡傳。
若是這一重身份被戳穿,歸無咎之行事,必定大為掣肘。
是以接下來,歸無咎周覽之消息,重點都放在大昌王朝治下的種種。不圖眼下,不足以謀長遠。
不過,半個時辰之后,一番了解下來,倒是令歸無咎松了口氣。
“王朝”一級,除了每隔數百上千年,不定時與所屬界空派遣出的使者完成“奉旨”、“繳旨”手續外,幾乎與上頭沒有任何牽連。
尤其是乾符郡所屬的大昌王朝,乃是一個成立不到九千年的新興王朝。國主昌神君,也并非是祖庭道宗的離合境修士步入神道,領旨建朝。
昌神君原本是落云玄宗的一位步虛境弟子,突破離合不成而入神道。在大風王朝領了職司,號稱昌侯。九千年前,因為在所屬郡所發現一位資質絕佳的道種,經由大風王朝呈送祖庭,因大功升為神君,在大風王朝相鄰不遠處,劃界成立大昌王朝,晉升國主。
昌神君這九千年來,除了和東華界天之主,神虛大帝的使者見過十余次外,對于祖庭道宗,應是一無所知。
而天祐神候韓景林就更不必多說了,此人在大昌二百神侯中也屬資歷淺的。韓景林本是另一家玄宗——中環玄宗一步虛境長老,三千五百年破境不成,走上神道,得封“天祐候”。
如此看來,歸無咎目前祖庭弟子的身份,還是相當穩固的。
不過歸無咎也并未掉以輕心,迅速翻遍東華界天三千王朝的國君譜錄記載,哪些是祖庭、道宗派遣下來,哪些是玄宗、下宗、旁門,因功提拔上來,一一在心中牢記。
將這一樁要事處理踏實,歸無咎才來得及尋找有關自己道途的線索。
又過了半個時辰,歸無咎將一切玉簡簿冊放歸原位,眼眸中幽光閃動。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
這氣息平和之中漸漸彌漫,遇人不避。顯然是在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存在。
歸無咎心中一動,高聲道:“請進。”
門戶大開,走進一人。可是這人的相貌,卻讓歸無咎小吃了一驚。
迎面可見的只有一張“臉”,臉色發黃,似乎是涂上金粉,又像只是一道淡淡虛影,波光粼粼。
這臉孔還算年輕,鼻梁高挺,顴骨微凸,本來應該稍顯鋒芒的臉龐,被他和善一笑所遮掩。
可是除了臉面之外,這人就太怪異了。渾身上下爬滿枝條藤蔓綠葉,以及零零落落淺白色的小花。
樹人?
就在此時,這人身上的樹枝藤蔓忽然扭動起來,上上下下爬個不停。歸無咎放出丹力仔細探查,驀然省悟,原來面前之氣機不止一道。
此人極為嚴肅的行了一禮,微笑道:“本人乾符郡天祐候韓景林,歸道友有禮了。”
以韓景林臻至步虛境的修為,如今更是一朝神侯,可謂名副其實的高階修士。歸無咎雖然是祖庭嫡傳,他也可不卑不亢地應對,卻不會如鐘離意等人那般誠惶誠恐。
更何況,步入神道、得封神侯之后不久,韓景林便得到了“四目巴羊”這一大機緣。
有此物相助,先前三次千年大考,他得了兩次上考,一次中考,在二百神侯之中排名前列。
韓景林信心滿滿,七八千年之內攢足功德、裂土封君,也不是不可能。
歸無咎微笑答禮。
韓景林笑道:“韓某原本在九雁山和凌波叟垂釣,聽聞乾符郡有貴客蒞臨,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實在是巧得很,在半路上恰好遇到兩位老友同來侯府做客。”
“原本韓某在路途中打定主意,要為歸道友設宴洗塵。不過現在變成一桌宴席、兩方客人,還望歸道友不要見怪才好。”
歸無咎心里門清,哪里有那么多巧合。那兩人多半是和韓景林相熟,前來湊趣。于是淡笑道:“神侯過謙了。人多,熱鬧些也好。”
韓景林見歸無咎順勢應下,心情大悅。當即為歸無咎引路。
就在韓景林心情大暢的一瞬間,伏在他肩頭的一朵小花,突然綻放開來,隨即恍恍惚惚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臉容,沖歸無咎含羞一笑。
不過這形象只維持了一瞬。一眨眼的功夫,少女面容重又變成含苞待放的花朵。
歸無咎撿起地上熟睡的黃希音,走在前面。
兩人一先一后,沿著內殿的廳堂轉折,徐徐前行。
韓景林看了歸無咎懷中黃希音一眼,似乎不經意的問道:“歸道友是安置好道子之后,便返回宗門么?”
歸無咎心念一轉,悠然道:“不急。難得外出透透氣,不妨多多游歷,見見世面。”
這個答案正中韓景林下懷,喜道:“好,好,好。若是道友能夠在我乾符郡多住上一段時間,那韓某歡迎之至。”
“不過,如此一來,道子的照拂卻不可怠慢了。若是道友對仆從雜役不放心的話,韓某可贈你一株‘芎薇’,這草精感應人物之喜樂悲愁,極為靈驗。用來照拂尚不能言的幼兒,可是上佳的選擇。”
此言一出,韓景林背上一株藤草,突然抖動不止,枝頭花朵也不住地在人臉和花形之間變換,那小臉面帶惶急,似乎正在悲鳴乞求。可謂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韓景林步履稍慢,空中隱有神意波動,似乎和這藤草交流著什么。
過了一會,那藤草輕輕搖曳,傳來一種情緒,似是歡喜,又似是不舍。
歸無咎暗暗稱奇,看來韓景林身上纏繞的,正是這名為“芎薇”的草木精怪。
又拐了兩個圈,終于入得酒席。
席分兩間,外席和內席之間隔著一道紗簾和兩級臺階。歸無咎和韓景先一入室,內外席交接處有兩位身著輕紗的侍女,持玉制細鞭挑開紗簾。
坐在外席的除了鐘離意等三人外,另有十余個元嬰金丹境的修者。門簾打開的一瞬間,這十余人連忙舉起面前金爵,遙敬一杯酒,一飲而盡。
敬完這一杯,兩名侍女復將紗簾放下。
歸無咎本想回敬一杯酒,忽然想起載籍之中所記“飲禮”,外席次一等賓客,向主人、主賓敬酒,賓主不必回敬。方才罷了。
不過這動作落在韓景林眼中,卻以為是歸無咎平時和平輩師兄弟打交道慣了,一時不適應所致,更加相信歸無咎成長于一個地位超然、不諳世事的環境中。
此刻,主席之上另兩位賓客相迎。
其中一人,一臉紅色胡須蔓延臉孔。胡子蓬松漲開,幾乎有半個腦袋大小,完全分辨不出此人面貌長相如何,竟是無形中起到了面具的作用。
此人極為熱切,眉眼中要笑出花來,極為小心的端起玉爵,一飲而盡。
另外一人卻是個清瘦干練的老者,衣衫質樸無文,背后跨著三柄長劍。
看他風度像是個不拘于俗的清高耿介之人,但是隨著歸無咎進來,他面帶微笑舉杯相迎,一切動作又是渾然天成,似乎又熟諳人情練達的長袖功夫。
聽韓景林介紹,兩人竟是大昌王朝劍月玄宗的兩位長老。紅胡子名為抱素真人,背負長劍的老者名為丹澤真人。
歸無咎心中暗暗評判,韓景林雖然鋒芒不漏,但是歸無咎還是通過種種細節判斷出,此人功行大約和岳玄英相距不遠。
而抱素、丹澤兩人,給他的感覺卻是和九宗元嬰四重境真人相當。想來應該是土著修道體系中的化神修士了。
入了酒席,這些土著世界中的美酒菜肴固然十分新奇別致,歸無咎也嘗了幾種,果然味道甚佳。
半飲半食,半是東拉西扯的交談,轉眼兩刻鐘過去。
但四人言談之間,歸無咎總是無意間把話題往陣、器、通靈、煉藥等外道上引。
抱素真人生性爽直,突然道:“歸道友在宗門中所用之藥物法寶,品質之高,必定是山野之地望塵莫及的。”
歸無咎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
微笑著一頷首,納物戒中光華一閃,從中掏出一只小瓶。歸無咎拇指一撥,打開瓶塞,一枚暗紅色丹丸輕輕躍出。
此丹丸不過米粒大小,但一旦出得瓶口,登時一股極為濃烈的清醇香氣充盈室內,幾乎凝成膠質一般,不肯散去。
精純到極點的靈氣。
抱素、丹澤二位目瞪口呆。一個頭腦歪斜,張大嘴巴;一個身子前傾,保持著伸箸夾菜的動作,一動不動。
韓景林也是目光中露出恍惚,出神不語。
只是纏繞在韓景林身上的藤蔓枝條,卻仿佛醉倒一般,從他身軀上跌落下來。
過了片刻,待三人稍稍回過神智,歸無咎笑道:“宗門之中的藥物,走的是精純收斂的路子。故而品質未到、不合師長法眼的,往往斥之不錄,難以見到。”
“不過歸某卻對百草之平毒寒溫、酸咸甘苦辛之性味極感興趣。看來只能求諸于下了。”
“聽聞每一個王朝都藏有三部《獻典》,其中有一部《藥典》,盡藏可投獻之草藥名目、價值高下。歸某倒是極盼一見。”
韓景林回過神來,撫頜道:“這些都是最初級的原料,歸道友原也不必放在眼中。不過道友若果真感興趣,三日之后韓某便要前往大昌王朝,朝見昌神君。到時候歸道友不妨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