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過木愔璃留字,歸無咎再往上行。
此時所見的這副圖畫,乃是一幅狴犴。
石階左側的圖卷寬不過二丈余,先前所見圖形都是位于圖卷正中,論尺寸,小者不過數尺,大者不過丈余。而這一只狴犴卻是布滿圖卷,前足抬起宛如人立,因此雖尺幅寬僅二丈,高度卻達到五丈以上。
此圖更顯精絕者,和之前所見圖形重神而不重形、涂鴉寥寥數筆而成章不同,這一幅狴犴精絕繁縟、深紋周密,幾乎每一根毛發都清晰可辨。萬千巧思,匯成一只活靈活現的神獸之形。
粗略計算其用筆之繁,恐怕就是把前面所有的圖案相加,也大大不及。
觀其道法,一生二,二生三,五行相因,至于無窮歸無咎深為驚嘆,以“練氣駐形”階段的基礎道法為工具,竟能拼接出這樣一件暗藏億萬變化的奇珍。
不過面對這道難題,歸無咎心中鎮定如恒,紋絲不亂。
因他心中自有底氣:天懸道上圖雖精密,但約莫直至過半之處,自己盡有把握應付得了。
構思良久,以雨水為形,作成一圖。千萬水珠匯成一溪,就下東流而去。
隨著劍尖滑動,兩幅圖左右觀照,相生成趣。
此圖繁密細致固然遠不如那狴犴,但其中蘊含的“萬變歸于一致”的至理,恰好和狴犴圖相得益彰。
十息,圖成!
尚未來得及收起長劍,異變突發,一陣金光刺目,歸無咎不得不瞇起雙目。
原來,《雨水圖》成就的一瞬間,右側空白處光明大放,數百個金光燦燦的大字上下相連,足足有三丈高低,幾乎疑是一塊光芒奪目的古碑!
先前所見的天尊留字,除卻本人姓名外,都是一人一偈,闡述己道。歸無咎一時心神恍惚,難道哪一位前輩詩興大發,在此留下如此多的字跡?
連忙功聚雙目,上下粗覽一遍:
“舉手牽南斗,回身倚北辰。辰陽金立行。”
“鑒窮三劫無所悟,至誠一念即法身。真曇徐子峰。”
“寂寞童心在,桃花柳絮風。盈法夏寒觴。”
自上而下,共計三十余行。
一如前半程路途中所見,依舊是一人一句的成例不變;三十余行字跡雖集中在一起,竟是三十余位大能分別所書。
其中最扎眼的金色字跡多達二十余行,其余呈現黑色混沌一片者,亦有七八條之多。
天懸大道之上,總數不過四十九人。先前行道過半,陸陸續續所見不過十余人;而現在這短短數丈高下,竟集中了三十余人。
這許多前輩大能,竟全數于此止步,令人極為震撼。
這樣算來,接下來的半程,豈不是只有寥寥數人去過?
歸無咎目光略過之處,有兩行字跡相隔不遠,引起他的注意。
其中一行是蒼勁有力的八個大字:“法得自在,道化群生。”
另一行飄逸清麗的字跡是:“秋半西風急,當空月正圓。”
前者落款“辰陽諸永宸”;另一位作者“縹緲東方晚晴”。
所引起歸無咎注意之處,并非這兩句中有什么微言大義,而是因為——
這兩行字乃是黑色,且字跡異常清晰。
連同這一大段宏富遺跡在內,歷數漆黑一片、模糊不清的遺文,歸無咎已見整整十一條。
而這兩條清晰字跡的存在,說明這兩位真君大能如今尚坐鎮山門。
不僅如此,歸無咎還可以得到兩條信息:
諸永宸、東方晚晴二位,無疑是目前九宗真君大能之中最強的兩人。
天懸大道四十九人,已有三十六人成就。據此計算,這二人極有可能在將來成就天尊。
這樣的消息,唯有在天懸大道之中方能偵知,就算是現在的九宗上層也未必盡數知曉。
稍作休息。
狴犴圖甚是高大,因此再上五十余階后,才遇到下一幅圖。
此圖所繪,乃是一座矗立在云霧中的山峰,峭拔孤懸,邈遠難測。
歸無咎反觀內視,自覺精神圓滿無礙。于是止步觀圖。
可是這一站,竟是足足兩個時辰。
良久,歸無咎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氣,暗道:“竟不幸料中了。”
歸無咎曾經心有所感:直至此道過半處,當無大礙。
那時歸無咎以為,過了這一個節點,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就這般步步積累,緩慢進步,自己最后的極限,或許是終點,或許止步于八十丈 但是再無寸進,歸無咎卻從未想過——直到三十余位先賢止步一處,歸無咎心中才隱隱生出一絲警兆。
這里果然藏有一道大難關。
眼前這一幅《孤峰圖》,看似尋常,變化似乎也不算多;但歸無咎思考良久,卻偏偏尋不到入手處。
雖遇難題,歸無咎并不焦躁,稍稍調息片刻。隨后跳出圖畫之中,或從整體,或從局部,或退步遠觀,或上前近察種種思路一一相試。
可惜辦法用盡,依舊徒勞無功。
真的止步于此了么?
就在進退維谷之際,歸無咎突然想到:“這天懸大道直指人心。若是此處果真就是自己能力的極限,那么此刻心中應當產生感應才是。”
可是歸無咎現在雖然素手無策,但站立在階梯之上,身心俱無一絲不適。
再三思之,這等至玄的考驗,絕不可能以蠻力突破。
歸無咎索性放松身心,轉身坐在石階之上,饒有興致地觀看下方諸般圖景。
先看了道左的一道道題目,從第一幅山雀圖開始,直到最后的狴犴圖,孤峰圖 隨后又看了歷代先輩所留偈語。
最后觀看的,乃是歸無咎自己所作,每一道“題目”的答案。
從《水中葫》,到《千帆過》,再到最后的《雨水圖》.
歸無咎眼前一亮。
歸無咎突然發覺,自己這一幅幅的作品,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瞻前顧后,似乎構成一個整體。
精神一振,繼續用心體察。
看著這一幅幅圖案,曾經的“立法”經歷,三千妙法,分光顯化,空蘊念劍,摩云道上糅合成三道劍術神通,曾經的經驗與見解,似乎都在自己這一幅幅作品中得以呈現。
不僅僅是呈現;似乎此處應試而作,反而更加高明一些 歸無咎生出一種明悟:盡管任何創造都不能超越作者本身能力的界限,但這并不代表著外力就絲毫無用。
譬如這天懸道上,正是由于有了左手邊“范式”的存在,給自己的創造提供了一個“對仗”的框架,等于足踏云梯,無形中夯實了基礎。
一瞬間,歸無咎突然感受到過往創作的不足之處。
如果此刻,自己再度回到摩云道上,所創制的三劍,比之于現在的“拙劍”、“巧劍”、“幻劍”必定有所改良。
哪怕這改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
歸無咎一笑。
此題,已經破解。
歸無咎閉上雙目,考慮了一盞茶的功夫。“小苒依依”躍入手中。
劍舞龍蛇,壁上漸漸浮現出三只神韻各異的小劍。赫然是“拙劍”、“巧劍”、“幻劍”三劍劍意的改良。
三十余位前輩為何盡數止步于此,答案也是一脈相承的。所謂的創造,并非是自恃天資高絕,天馬行空、縱其想象便能為之。到了極深處,必須以大量的實證經驗為依托。
天懸大道,絕不僅僅是一道考驗,更是一份對創法者的借鑒與助力。因此,若是來人因循本宗舊法,并無任何開辟新路的實證經驗,那么對于這一層妙用自然無法領會,只能到此為止了。
數吸之后,歸無咎三劍成型。這圖案雖然純粹是改良摩云道上神通而來,但和左側之圖案卻自然切題。
一峰三劍,赫然體用之分。
不過圖案成型的這一刻,又有動靜。
歸無咎右側身畔浮現出一行字:“古來圣賢齊拱手,高山流水盡低頭。”
和木愔璃所留類似,這是一行白字。
這兩句雖然語意極為霸道,但字體卻是難得的清秀而工整,似乎完完全全是臨帖而書,沒有包藏一絲個人特色,和先前三四十條“字如其人”的偈語全然不同。
可是沒有特色,在此地反而變成了最大的特色。
歸無咎心中一動,一看落款處:“辰陽軒轅懷。”
歸無咎原本有充足的心理準備,軒轅懷的名字,多半出現在天懸大道的最高處。突然得見于此,不免稍稍意外。
這樣一來,自己當可在其之上。
但一轉念后,歸無咎臉色卻反而凝重。
原來,九宗功法中論最高明、最成熟,無過于辰陽劍山。
最成熟,同樣意味著最封閉。
而軒轅懷八法同修,已經是一界之極致,絕無再興新路的必要。就算功法有所演化,那也是斬分成道之后的事情。
軒轅懷本該受到實證經驗不足的束縛,和緊挨著的三十余人處于同一陣列。
可是他卻硬是憑借曠世之資,強行踏出了一步。
所謂“古來圣賢皆寂齊拱手”,既是他心中信念,又何嘗不是對于現實的寫照。
“古來圣賢”者,既是虛指,又是對應被他壓過一步的三十余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