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看了一眼面前請柬,毫不介意地將之丟在一旁。以真實本領而論,他無論是丹力高下、還是模擬“上流回風”、“積空云霆”二術的逼真程度,都已然足夠應付元嬰以下一切麻煩。
華思顏生前和同族之間關系并算不上和睦。因此模擬其人立場,既和本族長輩見過面,拜會其余幾支叔伯兄弟之類的虛情假意,也不必理會。多出的來的一月時辰,照常修煉便可。
但是待他剛準備封門閉戶,天上又是一道金色霞光飛落,耀映半邊天穹,沖進門戶落在面前。同樣是一道信箋,其上更刻畫了一道封物法陣。
這封信箋雖然是以華思顏之師云幽流的名義發出,但無論筆墨還是所附外物,都是舒永延手筆。
信箋極為簡略,無頭無尾,亦無落款,僅有一字:“中”。歸無咎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至于那封物法陣揭開之后,卻是一篋載籍玉簡。
隨意翻閱其中數件,無不是和“空蘊念劍”相關,多半是星月門先輩長老修習此功法的心得感悟。其中不乏元嬰三、四重境真人所書,可謂價值匪淺。
盡管和“意池”中真正的神通精義尚無法相比,但也絕不是可以輕易流露在外的。
歸無咎心中微微一笑。舒永延用意他已了然于心。在賞秋會前夕將這許多秘藏交給自己,正顯得其行事大度,磊落坦蕩。若非得在賞秋會之后、甚至覆滅華氏成功后再履行承諾,未免顯得小氣。
如果那般,儼然淪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商販一流。
將這許多秘典一齊整理收藏了,歸無咎再度準備關閉門戶。豈料一道氣息由遠及近,漸趨深烈,隨后駐足在大門之前,高呼道:“六哥追隨云真人苦修經年。好久不見,真是想煞小弟了。”
隨后這人也不等歸無咎招呼,徑直推開大門,登堂入室,直挺挺的站立在歸無咎身前,好似返回自家住宅一般。
此人圓臉濃眉,朗目豐唇,一身瀾衫,長袖卻較尋常袍服長出半尺,將一雙手臂完全籠住,幾乎垂到膝蓋。
華思明。
歸無咎心中驚訝,華思明和華思顏素來不對付。當年這一輩弟子品評高下,華思顏名列第三,華思明恰好是第四。雖然只是一位只差,但事關“覺迷望氣”的名額,差別可就大了。
不想自己懶得和他們打交道,他卻自己找上門來,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歸無咎面上不露聲色,淡然道:“愚兄這些年不過按部就班修行而已,說是志念專一,倒也勉強可稱;‘苦修’云云,實不敢當。倒是傳言十四弟后發先至,進境一日千里。想必賢弟今日之功行,已不在愚兄之下。”
華氏子弟,并非每一位后裔都有資格以兄弟相稱。個中班輩,乃是以百余年為一輩,結成金丹之后正式列入宗譜,區分高下。
這一代中華思顏乃是第六位結成金丹,華思明則排名十四。二人“六哥”“十四弟”的稱謂由此而來。否則華氏一脈的子孫,一輩中至少有數百位。
華思明“哼”了一聲,大聲道:“小弟不敢當。”
“不過六哥法眼無差,小弟今日前來,正是因功行小有進益,想要和六哥比試一番。”匹配上華思明躍躍欲試的眼神,這番言語分外富有挑釁意味。
這副咄咄逼人的臉孔,才是華思明本來面貌。
歸無咎似乎完全不為所動,搖頭道:“不必了。”
華思明見歸無咎退避,不惱反喜。快速的自袖中取出兩份書契,一大一小,一紅一黑,擺在歸無咎面前。
歸無咎眉頭微皺。
華思明道:“既然如此,這兩份契書便請六哥簽下了罷。”
歸無咎打開兩分文書,仔細觀看。
華思明道:“早有傳言,六哥若最終并未得到‘覺迷望氣’名額,叔祖便將三棘城城主之職交于你。須知小弟這一支在氓野山以西經營千余載的北定城,論規模物產并不下于三棘城。更湊巧的是,兩城之間相距極近,以上乘法器飛遁,不過數日路程。”
“一月之后,若是六哥托故勿去‘賞秋會’,這座北定城立刻便可交割于六哥名下。到時候六哥和原姊姊各兼一座城主之位,雙宿雙飛,豈不美哉?”
華思明愈說愈得意,先是眉飛色舞,最后竟至于哈哈大笑。
歸無咎淡然一笑,掌中丹力升騰,登時將這兩份契書絞成碎屑。隨后大袖一揮,化作煙塵飛出門戶之外。
華思明笑容僵在臉上,足足兩三個呼吸后,怒氣沖沖地道:“華思顏,你既不愿接受好意,那咱么今日就正大光明斗上一場。”
歸無咎搖頭道:“十四弟,你太焦躁了。兄弟間無冤無仇,我為何要與你相斗?”
華思明喝道:“你既膽怯不敢相斗,那就簽下契約。若不肯簽契,今日勢必要分出勝負,由不得你推脫。”
歸無咎哂笑一聲,他行事從來追求主動,豈可落入別人彀中,做這二選一的抉擇。
當即身影一晃,已越過幾個轉折,落戶于后院禁室。隨開防御禁制,盤膝靜坐。任憑華思明在外如何喝罵叫陣,也和他毫無關系。
不過歸無咎倒是并未看見,在陣門之外。華思明見到歸無咎毫不遲疑的遁入陣中后,臉上焦躁輕浮之色立刻消失,雙目閃爍,面色陰沉地站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盞茶功夫之后,才直起遁光離去了。
數日后,宗脈六族,言氏雷鼓山,五藏湖,夕煙筑。
這一道湖泊如五個圓圈首尾相連,空出四處較為狹窄的水流相通之處,構筑宮室。這四室分別名為沉潛居,飛騰居,盤臥居,獨立居。暗合修行中起承轉合之理,本為言氏結嬰之前最杰出的金丹修士打坐調息之所。
此時清光明媚,水波湛然,另有二三飛鳥西往東來,湖中偶有水族騰起丈許高低。
就在這祥和之景下,飛騰居正中門戶突然大開,不知是誰駕馭著一道碧色遁光升騰而起,轉眼間一飛沖天,已在數百丈之外。
飛騰居,正殿之內,“啪嗒”“啪嗒”的清脆踱步之聲不住傳來。
殿內共有三人。其中二人對坐一席。東向而坐的那位,姿容颯爽,脫略行跡,一身五斗七星道袍明光燦然,極見氣派。只是他此時臉色凝肅,一語不發,連帶著灑脫清峻的氣度也收斂了不少。
和此人對坐的,卻是一個圓臉漢子,此人面貌服飾均普通的緊,唯獨頭上五六寸長短的亂發披散,頗異于常人。似乎是曾經剃凈,后又逐漸生長出來。但他并未尋了帽子遮掩,只這般大大方方的裸露在外。
這人右手掌心,卻托了一枚木瓜大小的水晶球,一道一道的湛藍光華,幾乎就要在他指間溢出。
二人面前之席間,美酒蔬果盈桌,布下二三十張盤盞。
至于另外一人便是在殿內不住踱步的那位了,他面目甚為年輕,只是掩飾不住臉上狐疑焦躁。
終于,這年輕人開口言道:“大兄。本來我等飲宴正酣,何等暢快?這神清竺將你叫到偏殿,嘀咕了足足一刻鐘,到底說了些什么?為何此人一旦離開,你便呆坐在這里,一言不發?”
這年輕人正是言氏弟子言玄沙,一身修為已臻金丹三重境。座上氣度清逸的那位,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也是言氏這一輩最杰出的弟子言玄石。
言玄石開口了,不過卻并非回答其弟的問題,而是面向對坐那位短發怪人:“實在是抱歉,這一枚‘松風蕩滌玉’言某是用不上了。還勞煩陸兄帶回去吧。”
言玄沙一臉不可思議,立時跳了起來,大聲道:“大兄莫非是糊涂了?無有此物,怎么能和華思南較量高下?”
言玄石面無表情,只是靜靜搖了搖頭。
短發陸姓修士察言觀色,見言玄石顯然并非玩笑。也不猶豫,反手將那枚巨大的水晶球收入袖中。隨后取出兩只巴掌大的鐵盒,道:“如此,這兩枚‘大冰元丹’便退還給言兄。”
言玄石搖頭道:“眾所周知,‘松風蕩滌玉’唯有溫養于紫香蛇腹中,方能久保神效。此次言某失信于人,頗傷此玉本真,已經是大大的對不住陸兄。這兩枚小小丹丸,便當時賠罪了。”
陸姓修士還要推拒,言玄石一伸手,堅定的道:“陸兄如此說,是不愿意原諒言某了。”陸姓修士沒奈何,這才收下。
二人又不咸不淡聊了幾句。見氣氛寡淡,陸姓修士匆匆告辭離去。
陸姓修士才出大門,言玄沙大聲道:“這是為何?”
宗姓六家這一輩弟子中,除了艾無悲一枝獨秀,便當屬華氏華思南、言氏言玄石并駕齊驅。
言玄石砥礪功行久矣,自忖已在華思南之上,六族之內,早想獨居次席。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分勝負,揚聲威,正名實。
前日得聞賞秋會的消息,言玄石大為振奮,問陸道人借得異寶‘松風蕩滌玉’,意欲與華思南一分高下。
這并非是言玄石要倚仗法寶取勝。只因華思南所修本命神通正是“空蘊念劍”,而言玄石卻是修了八法七象之外、一門威能甚大的奇妙神通。
眾所周知,空蘊念劍一出手便是生死之爭,于演示高下其實頗為為難;但這門神通位分絕高,只消有人煉成,自然取得尊崇地位。
而‘松風蕩滌玉’,正是一件異寶,可以將雙方全力施展之神通威能縮小十倍,于幻景中見出勝負。借用此寶,便可與習練“空蘊念劍”神通者作一交手。
先前言玄石和其弟言玄沙談吐心志,言道借來此寶,和華思南正面見過勝負,乃是非如此不可的選擇。
一來華氏實力遠在言氏之上;二來習練“空蘊念劍”者位份超然。只消華思南、言玄石并未真正交手,那言玄石排名便永遠會被華思南壓了一頭。這便是形勢,并無說理之處。
其理本來甚明,但言玄石不知為何,方才卻突然變卦了。
突然,言玄沙雙眸中精光一閃,大聲道:“是了。神清竺與華氏華思川本是堂兄弟。此人前來,是否請托大兄在賞秋會上作弄手腳,助那華思川一助?”
言玄石雙眸之中似乎泛出亮光,但瞬息之后又如同巖漿被海水撲滅,歸于沉寂。只見他沉默片刻,終于道:“你多心了。華思川在華氏子弟中排行第二。須知華氏身為六族之首,族中第二,豈有進不得前十二名的道理。”
言玄沙冷笑道:“大兄休要誆人,欺我不知這賞秋會的門道么?說是十二個名額,其實所爭者不過三四個罷?”
“艾氏艾無悲,華氏華思南和大兄你,你三位必定是占了三員名額的。原氏雙杰原集平、原集峰,功行遠超余人,和大兄相比恐怕也只差半步。再加上這二人,已經有五人站定了名額。”
“除此之外,六族顏面自然是要照顧的,大家都心中有數,必定不至于教哪一族顆粒無收。因此風氏這一代雖人才凋零,風君笑在六族嫡傳中不甚出色,但他卻鐵定要占了一個十二人的名額。”
“相同的道理,神氏神清竺、神清篤二人,必定會擇出一人入選。想來多半是這可惡的神清竺。”
“另外自古以來的規矩,最后一兩個末席位置,本就是獎掖后進所用。那些差了半輩、年紀輕輕已經晉升金丹三重境的,競爭一二個上來,毋使錯失機會。這個員額,乃是小弟和神氏神清芷、華氏華思遷、艾氏艾無恒之間的爭奪。”
“以上八至九個位次,是雷打不動的。”
“最后剩余三四個名額,至少有艾氏艾無傷、艾無波、華氏華思川、華思顏、華思明、原氏原集成、我言氏玄玉三哥、神清篤等至少八九人爭奪。這八九人實力極為接近,誰上誰下都是五五之數。他華思明怎么敢言必勝?”
言玄石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些不關你事。你若勝過神清芷、華思遷、艾無恒等人,奪了一個三重境名額,就算是為言氏光大門楣了。為兄就是未入十二子,又有何妨?”
見乃兄出此意氣消沉之言,言玄沙一振衣袖,氣咻咻的離去了。
時間一晃,已是旬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