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微風颯颯。
為黑暗所包裹的履塵街似乎散發著莫名寒冷的氣息,微風卷起一片片巴掌大的梧桐葉,升騰數丈高低,不規則的旋轉了七八個圈兒,再悠悠落下。
“品珍會”的第一場前會掣簽會早已結束。云集此地的金丹修士,如尚有興趣參與正會的,此時多半棲息于履塵街西部盡頭的臨時洞府;而只是想著無本萬利、撞個彩頭的修士,絕大多數都經由傳送陣返回各自哨島。
歸無咎行走在履塵街上,很有韻律和節拍的傳來“踏”“踏”的腳踏實地之聲。他并未御風奔馳,而只是保持著常人散步的速度,悠然前行。
歸無咎暗自思索。不是說余玄宗對中曲島內島完成了絕對的掌控么?即便無法無天如紅衣會,也只是在荒海中行截掠之事,須得遠遠避開余玄宗巡島修士所探查的范圍。竟然真的有人敢如此肆意妄為?到底是因為自己只有靈形修為,導致對方錯判了形勢,還是自己手中之物,對那人過于重要,以至于鋌而走險?
那斗笠修士兌換完寶物,離開了數個呼吸之后,歸無咎就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氣機黏著在自己周圍。不用費心分辨,歸無咎就知道是那人使了個虛晃一槍的手段,假意離開,卻又暗中窺伺。只是他不知歸無咎功行明徹達到了靈形境的極限,氣機之圓轉精微并不下于金丹修士。這種程度的探查就如同黑夜中高舉著燈籠燭火,再刺目不過。
要想瞞過歸無咎的感應,除非是元嬰真人在十數里外,以神識小心探查。
履塵街兩邊的景物,宮觀建筑,草木山石,落葉飛花,漸漸地以愈來愈快的速度迎面涌來、擦肩而過。
歸無咎的步履輕快了起來,愈來愈快,愈來愈飄,似乎這道街就是一條寬闊的大河,而歸無咎就是其中一只順流而下的孤舟。
小半個時辰之后,清幽杳然的鹿鳴山別院就在眼前。歸無咎遁光一轉,大步邁入其中。
由于常年未有人居住的緣故,鹿鳴山洞府并未布置什么像樣的法陣。前日歸無咎初至此地,也曾經臨時布下一座三返權輿陣。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此時似是忘記了開啟法陣,中門大開,就施施然往內室去了。
鹿鳴山別院半是洞府,半是宮觀的結構,較尋常住所更加寬敞。
靜室之外,透過門窗可以清晰的看到。歸無咎先是點燃幾塊香料,然后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擺弄茶爐水壺,開始煮茶。過了一刻鐘,水聲漸響,鳴翠激玉的水流聲響徹四表,順帶著茶葉的香氣似乎也一起流蕩空中。
又過了一刻鐘,似乎飲茶完畢,歸無咎閉了門戶,一陣人影晃動之后,依稀可以從窗上殘影看出,歸無咎盤膝而坐,看模樣當正在修煉。
距離這道靜室門戶百丈之外,有一道詭異而陰森的影子淺淺的依附在一株老槐的樹梢旁,靜靜的注視著這一切。
等待了半柱香功夫,這宛如鬼魅幽隱的人動了。只走出三四步,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越來越淺,直至完全透明,融化在這幽深無限的黑夜里。在隱匿行跡的小神通之中,這一手算得上是極為高明了。
他步履輕快,但并未發出聲響。就在他的身形徹底化作虛寂的一瞬間,依稀可以看到,他的雙足距離地面還有五六寸的距離。
修士對凌空飛行的感知更加敏銳,所以他選擇步履如常;但為了不發出一絲聲響,所以他并非腳踏實地。這離地數寸的飛遁手法,于神通而言未見高明,就策略來說卻足顯老辣。
十丈…九丈….八丈…
五丈距離。
這人猶如蟄伏捕獵的獅虎突然露出獠牙,身著黢黑夜行服的右臂陡然間化作燒紅的烙鐵,通體赤紅彌漫,透出融化一切的溫度!好似所有的隱忍潛伏、藏形匿跡都是為了這一瞬間的爆發,將獵物撕成粉碎!
他整個身體化作一柄筆挺的長劍破門而入,其疾如風,其勢如火,裹挾著洶涌彌漫的丹煞之力,直奔打坐吐納的歸無咎。
在這個距離上,一位金丹修士親自出手攻殺一位靈形修士。幾乎沒有任何意外的可能!
歸無咎似乎對周圍這驚天動地的變化毫無所覺,依舊雙目緊閉,雙手靠膝,盤坐行功。
成功了?
就在他的身軀距離歸無咎還有三丈時。這人突然感覺到…
眼前的世界好似并非真實,剎那間破碎了一遍。
這方山谷,這處靜室,似乎如一道水泡般破碎了。夢幻泡影之后,一切又恢復了原樣,似是什么也沒有發生?
就在此時。他驚覺自己身子一軟,就像被戳破的皮球,突然處于漏氣狀態。一股力不從心的感覺升騰上來,頓時就要委頓在地。
他也是個老江湖,瞬間就明白自己中了算計,盡管是怎樣的算計,他一時之間還無法明白!
但是他自認為還有機會。這等靈形修士所施展的無形無色的手段,至多只能壓制自己一時。他卻不信能夠對金丹修士產生致命的威脅!只要奮起一擊殺死眼前這人后快速遁走,自己有的是機會治療傷勢。這一局依舊是自己勝了。
這一切其實不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如果此地有第三個旁觀者,在他眼中,一個影子破門而入,舉臂如刀直奔打坐的歸無咎,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除了這影子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以外。
這人手臂距離歸無咎不過寸許!
狠狠刺入!
然后….他的手臂,他的身體,從歸無咎的身體中穿透過去。砰的一聲,他感到整個地板似乎立了起來,接觸了他的額頭,接觸了他的鼻子,嘴唇。他終于明白過來了,自己所中的算計比想象中更加厲害。他,支撐不住了。
他的神志依舊清明,盡管這清明的神志一再傳來這樣的信息:自己失手了,失手在一位靈形修士的詭異手段里。
“踏”“踏”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靜室西南角落連通的一座小書齋內,歸無咎慢悠悠的走了出來。
盡管眼前這人一襲黑衣黑靴,黑布蒙面,但歸無咎清楚的知曉。眼前這人就是白天頭戴寬大斗笠的那人。
歸無咎的聲音平靜而迂緩,似乎沒有絲毫煙火氣:“九十八分之一,七十分之一。這樣的巧合很罕見,原本是一樁不錯的緣分啊。甚至借此機會交個朋友也不是不可能。掣簽完畢,互相交換了心儀的寶物,豈不是皆大歡喜?你是看我只有靈形修為,覺得對付起來特別容易,所以起了貪念?”
躺在地上的這人幾次嘗試調用丹力,但只覺金丹仿佛離體一般,一絲一毫的力量也無法汲取。他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你說的對,我是…”
歸無咎迅速打斷了他的話:“我說的不對。”
這人破門而來的一擊擊垮了門窗的同時,信手打滅了室內燈火。此時靜室之內,漆黑一片,完全看不清這人面貌。但是從他閃動的雙眸中,可以依稀覺察出他此時的驚訝和意外。
歸無咎道:“我看中了那妖丹。并無遲疑就直接出簽,下了重注。你一個金丹修士,靈識之力不會弱于我吧?活了幾百歲的人,行事的果斷、老辣更不會弱于我。那么,你遷延了許久,才最終出簽。你在猶豫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