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做出選擇,不過是盡力于前,無悔于后而已。”
寬約丈許、上下千級的青石階梯折成四段,順著山勢綿延盤臥。階梯兩側疏竹掩映、殊有佳致,與這條小道的崎嶇幽靜之趣、蕭然清麗之逸相得益彰。一襲白袍,由遠及近,若隱若現,順著這山道走了下來。
“盡力于前,無悔于后”----歸無咎默念著方才周掌閣留給他的這八個字。
拜別了文晉元之后,歸無咎便立即來到了周掌閣修持之地流景峰,闡明自己一試真傳銓選的決定。
周掌閣見歸無咎三日破了“返照”一關,也大為意外。雖然他認為歸無咎靜修三年、參與下一屆法會方為上策,但道途之擇不違本心,歸無咎既然已經作出決定,那么周掌閣也沒有必要多說什么。只是臨別以此語告誡。
歸無咎步履輕盈,神色坦然。如果不是為了“無悔”二字,自己焉能作出這樣的抉擇?
自己年幼時以奪取功名復興族門為志,中途為盜匪戕害,一場離亂斷了前路。繼而又打算安心做個逍遙煉氣士、公侯座上賓。豈料突然冒出個人來,告訴自己本是天縱之資,當走那萬古一人、長生逍遙的大道之路。當自己果然確立此志并苦修十二載----當年之約卻如同兒戲。
莫非要再易己道,隨波逐流嗎?不,事不過三,這一次必須親手把握自己的命運!
一日之內,歸無咎參與本屆真傳銓選會的消息便在沖霄閣上下無人不知了。
這個在真氣境中蹉跎十二載的歸無咎,竟然三日功夫便突破了“返照”一關,實在大出眾人所料。
上一屆的真傳會頭名文晉元,成就靈形之后六日內突破返照關,已經稱得上極快。縱觀越衡宗三十六萬載歷史,除了寥寥數位稟賦另有玄機的前輩在晉升靈形的同時自動突破“返照”一關----余輩無論是何等大能人物,過此關最快也要三天。
剛剛終止了最慢進階靈形的懸念,歸無咎反手又追平了最快突破返照記錄,倒真是無愧“奇人”之名。
不過這一項記錄,絕大多數人并不如何在意。因為真氣境修行速度的快慢,是和九元書中每一個行功輪次是否成功息息相關的。而突破“返照”一關卻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說法,盡管歷史上突破此關最快的數人都是鼎鼎有名的英杰,但遷延稍久者也不乏最終走的極遠的人物。
甚至有人以為,破關如此之速,恰恰是那歸無咎根基不穩、功力淺薄的緣故。
一時之間,波瀾四起。
容常治、喬修廣、成不銘三人及背后家族,卻徹底放下心來。三日前歸無咎親口否認了自己是待詔真傳一事,他們三人當場便放心離開。但是三人事后回味,歸無咎言語實在有些曖昧,不由得心頭重生出幾分疑竇。現在歸無咎突然宣布參與本屆真傳銓選,三人雖驚訝于他破關之速,但是最起碼其人并非待詔真傳,算是得以徹底落實。
一處花團錦簇的殿宇中,大殿正廳。
主位上坐著的是一位須發皆銀、身量威猛的老者。其下侍立著兩個相貌普通的青年。
這老者座下是一只黃銅所鑄的獅椅,他右手輕輕拍打那猙獰獅爪模樣的把手,淡然道:“你怎么看?”
他說話時雙目微閉,并未看向二人中的任意一人。右側一個稍顯面嫩的年輕人聞聲連忙道:“無人不知,九元書的修行挫折愈少則愈佳,這歸無咎十二載突破真氣境,顯然不足為慮。二哥不必放在心上。”
站在他上首的青年年紀稍大,一襲青衫,聞言輕笑一聲。
這年輕修士這才悟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由有些訕訕。
那年紀稍長的青年淡然道:“既然如此,那真傳銓選之會又有什么必要舉行呢?由九元書修行最快的三人自動當選即可。現在就可給他成不銘、喬修廣、容常治三人頒發詔書,提拔為內府真傳。歸無咎固然不成,你二哥我也自然無份了。”
見那年輕修士面色發紅,這青衫青年悠然道:“其實五弟說的不錯,九元書的修行順遂于否大致決定各人修為高下。但世事無絕對,歷代真傳之會上逆襲上位的也不在少數。小自在境修士固然極少翻船,但是那差了那一、二輪次的修者,與重修了三四五六輪之人相比較,也未見得有太大差距。”
這老者聞言微微頷首道:“自從你真氣三重境時遭遇的那事之后,每一重境的乙木輪修行都要遇到一次阻礙,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此咎在天不在人,并非你道法領會偏差或資質不足。所慮的是你自己心性受挫,那就成了無中生有。既然你自己看的通透,也就不必我多說什么了。”
青衫青年一點頭道:“一切雙龍池中見分曉。”
同一時間。
一座數十畝大小的清池中,游魚嬉戲,粉花翠浪,當中簇擁一座孤亭,縱橫兩道廊橋四分水面。
亭正石凳中正坐了一位圓臉華袍、腰懸香囊玉玦的年輕修士。只見他舉起一只墨玉酒壺,往藤桌上一只精巧的觚形金尊中斟滿一杯,頓時醉香流溢。
他細細一嗅,滿飲此杯后,自袖中抽出一支玉笛靠在唇邊。一時間清音冷冷,裊娜不斷,覆蓋整片水面之后,各色魚兒似乎為笛聲所引動,頓時躍出水面翻騰不止,浪如灑珠,一時間倒也是一道奇景。
不過半刻鐘,一個身著紫袍的中年修士不知何時已走道亭中,雙目中露出威嚴之色,大聲道:“藍鈺,你三天兩頭耽于聲色,哪里像個修道之人?”
這年輕修士一臉滿不在乎之色,飄然道:“侄兒至今修行到真氣六重,尚未出過差錯,這都是調伏性情的緣故啊。四叔又何必多慮呢?再者說今日有一樁喜事,一曲一杯酒,小小慶賀,那是應有之義。”
中年修士素知他這侄兒習氣,但還是問道:“你又有什么新鮮名目?”
這名為藍鈺的年輕修士道:“無他,歸無咎師兄三日功夫破了返照之關,決定參加本屆真傳銓選之會。這難道不是一件喜事嗎?”
中年修士皺眉道:“何喜之有?”
藍鈺道:“侄兒可是一定參加下一屆真傳銓選之會的。歸師兄參與本屆法會,自然就不能參加下一屆;侄兒也因此少了一個對手。難道不值得慶賀嗎?”
中年修士哼了一聲道:“難得你還惦記著三年后的真傳之會。你的對手是曲伯玉、謝月屏之輩,這歸無咎十二載方才突破真氣境,料來功行有限,他參與本屆還是下屆法會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再者說道途之上只有堅定本心方能立于不敗之地,就算他歸無咎真的是深藏不露,你若因為少了一個對手便沾沾自喜,這等心性如何能走的長遠?”
藍鈺搖頭道:“不然。曲師兄、謝師姐固然不凡,但是能夠辨明虛實的對手就有辦法戰而勝之。相比之下,歸師兄才是我更不愿意面對的對手。”
說到這里,藍鈺突然收起悠游閑適的模樣,臉色一正道:“另外,堅定己心,精誠不二的道心固然是必不可少的。但道途中每一個具體的對手也是真實存在的,而非心魔幻象,你以他為真便是真,以他為假便是假。就算有一份不弱于人的信念,但交手勝負卻取決于雙方的功行高下,沒有半分虛妄。因此,少了一個大敵不是確實的實利么?彈冠相慶,有何不可?四叔由此以為小侄心性不足,小侄倒是不敢茍同。”
中年修士默然無語。
紫霧峰,幽明湖。
幽明湖側道場之地是沖霄閣弟子早晨練氣吐納之所。只是十一天之后才是下一個行功之日,因此這道場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可是那湖面之上,卻浮著一只蒼翠欲滴的綠葉,上面站著兩個人影,只是為霧氣所掩,看不得分明。
只聽一個渾濁的聲音道:“你選擇參與此會,我倒是沒有料到。”
另一個聲音道:“名次先后到底只是虛妄,若為此枯等三載,耽誤了三年功行,那實在不能算是明智的選擇。只是若是排名墊底,到底也不好看。因此難免有幾分躊躇。”
這道聲音清脆婉轉,一聽就是女子之聲。
那渾濁的聲音驚訝道:“墊底?”
那女子道:“直到今日他決定與會之前,我一直猜疑他是如師兄你這般人物。那小妹可不就是墊底。”
那渾濁聲音苦笑道:“看來是你師兄我自我感覺過于良好,自以為算是千萬年一出的卓越人物。沒想到在你眼里倒是和大白菜一般。”
頓了頓,又道:“我與師妹無論是根基道法還是潛力,本當在伯仲之間。這名次之事,倒是為兄占了規則的便宜。”
那女子格格一笑,聲如銀鈴:“師兄說笑了。當此數十萬年的變局下,驚才絕艷的人物必定層出不窮,師妹有些異想天開的猜測也是正常。至于師兄,當然是很稀罕的人物,可不是大白菜。”
那渾濁的聲音奇道:“數十萬年的變局?那一位說的?我可從來沒聽到消息。聽說他素來疼愛你,我看越衡一門論知道的隱秘消息多少,你可以排在第四位。”
那女子笑道:“那師兄太抬舉小妹了,小妹現在連自己能夠排在這一屆真傳的第二還是第三都搞不明白呢。”